熙攘人海中，唯见这厢风景独好。
    四位姑娘粉妆玉琢，明眸皓齿，站在一处美若画卷。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位身姿修长的公子哥，与生俱来的贵气无须华服修饰，便已尽显风采，站在人群里那般的与众不同。
    四周投射而来的注目，令这五人显得越发突兀。
    黎婉若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眼看十王妃没有示弱的意思，那就更别指望眼前这位号称混世魔王的七殿下，愿意放下姿态了。
    秦月怡小脸憋得通红，怒道，“放手。”
    轩沂倒是放得利索，嬉皮笑脸道，“远远便瞧见一堆人扎在这儿，原以为是哪个泼妇骂街。没料到竟然是弟妹，真是得罪了。”
    秦月怡按着被抓痛的手腕，冷笑道，“七哥是要帮这贱婢出头？”
    轩沂凑近她，说道，“弟妹也都说是个贱婢，犯得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动怒嘛。这要是传开了，还不让人添油加醋，说得越发难听。说多了也碍不着她呀，到最后难堪的还不是你。”
    他长叹，好似真为她觉得惋惜，“那些话我可是听的多了，什么妒妇，怨妇的……弟妹若是再这么不分场合的胡闹，不是把自己往这名头里套嘛。就四个字，亏大发了。”
    秦月怡被他一通话，说得怒火中烧，却也碍着这大庭广众的注目，难以发作。顺了几口气，才把怒意压制下去。
    她冷笑，“好啊，今日就给七哥面子，不与她计较。”
    语罢，举步而过，经过轩沂身侧之时，轻声道，“我可算瞧明白这贱婢的本事，男人到了她跟前都要丢魂落魄的。我给七哥提个醒，可要仔细小心了。”
    轩沂哈哈笑道，“多谢弟妹提醒，不过，有这闲工夫，还是回家好生学学如何讨男人欢心吧。”
    秦月怡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带着两名女伴疾步离去。
    黎婉若松了口气，笑对轩沂道，“多谢七殿下为奴婢解围。”
    “这女人向来趾高气昂，也该是灭灭她的威风。”
    黎婉若颌首微笑，弯身行礼，“那奴婢先告辞了。”
    说罢，侧身便要走。
    轩沂急忙拦住她去路，问道，“邀你同游鸶鹭河，可好？”
    他问得好生窘迫，恐她一头回绝，眼神颇是期待。
    黎婉若轻摇臻首，“奴婢正要赶回家中，老父亲正等着呢。”
    轩沂仍不死心，“上回儿我可是替你挨了一鞭，这回儿又让你免受巴掌之苦，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命中贵人，难道作为回报，陪我同游都不行？”
    这番话说得越发凄楚，倒让黎婉若一时语塞。她细想上回儿，他不过挨了一鞭无痛无痒，却在大殿上装得离死不远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但他这番作为，说到底也是为了帮她。这回儿也亏得他解围，否则还不晓得要被十王妃纠缠到几时。说他是命中贵人，倒也没错。
    见他面上多有期待，或许也正好借此机会与他分清立场，便当下颌首答应了。
    “戌时之前，奴婢定要赶回家中。”
    “好。”
    轩沂见她答应，面上恢复笑意，急忙唤了不远处的齐六驱车而来。
    二人坐着马车到了鸶鹭河岸边，这时，河岸两边早已是张灯结彩，绚烂的灯影照得整条河道姹紫嫣红。轩沂的画舫就停靠在岸边，船头挂着旗杆，绣着皇家的标识，触目地警示着周遭。
    画舫香亭三间五座，三面飞檐，上舖各色琉璃竹瓦①，在五光十色中美若仙境。
    奢华考究的舫亭里只一名婢女，恭敬地杵在圆桌边，桌上丰富菜肴冒着热乎乎的香气。轩沂入得亭内便挥退闲杂人等，只留他与黎婉若二人独处。
    他脱了大氅，往桌边一坐，伸手招呼黎婉若入内。既已出宫，黎婉若也不再拘于礼节，便顺应他意入得亭内，挨着他坐下。
    轩沂见她一改平日里头的谨慎，心下甚是高兴，冲着外头喊道，“齐六，开船。”
    齐六在亭外，回道，“殿下先要去哪儿？”
    轩沂侧首细想，“到仙人居，把瑶瑗请来。”
    “是。”
    语音刚落，画舫已动，在一片波光粼粼中缓缓驶离岸边。画舫的窗户浅开，清晰可见两岸四周繁花似锦的奢靡景致。灯影倒映在湖面，反射入亭，好似看不虚实的幻境。
    黎婉若端起桌上酒壶，注了两杯水酒，一杯递于轩沂，一杯仰头而尽。
    是逍遥楼的凤来仙呢，她嫣然浅笑，勾起往日种种情境醉了心绪。中秋之夜，一样的酒，一样的滋味，却再也难回过往心境。那时，也不曾期许过未来，却偏有着彼此的温暖便已足够。如今，一切随风而逝，这酒的滋味也变得酸苦。
    轩沂沉溺在她嫣然笑颜中，却也依稀捕捉到她眉眼间，不经意划过的哀愁。她在思念着谁，为谁在心苦？为什么，她就不能抬首回眸，瞧一瞧眼前的自己，也在为她心苦悲愁。
    画舫轻微晃动，似是到达岸边。亭内悄然无息，唯有俩个伤怀之人，各伤各怀。
    不出片刻，齐六在亭外回道，“殿下，瑶瑗姑娘到了。”
    轩沂兀然惊醒，说道，“让她进来。”
    门，轻声而开，一名蓝衣女子婀娜多姿地步入亭内。她于桌前停驻，姿态柔媚，屈膝行礼。
    “奴家拜见七殿下。”
    “免了。”
    “谢七殿下。”
    轩沂笑道，“多日未见，瑶瑗又美了几分。”
    “七殿下，又拿奴婢取笑。”
    黎婉若微锁眉头，对这番恩客妓子间的随意调笑，尤为的不待见。
    轩沂回首间，瞧见她的神情，当下便暗暗恼悔自己如此不分场合。急忙轻咳了声，吩咐道，“齐六，去把我的琴取来，让瑶瑗奏上一曲。”
    齐六果然不愧是轩沂的心腹，早已抱着琴候在亭外，此刻听得轩沂吩咐，便将琴送了进来。瑶瑗也是多年青楼打滚之人，见了轩沂的神色，便估摸到他身边的小姑娘必是心头之人，实在不适宜打情骂俏。
    当下便落座于琴桌前，抬首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轩沂瞥了一眼黎婉若，见她兴趣寥寥，便做主道，“只管挑你拿手的曲子。”
    瑶瑗微微颌首，双臂轻扬，右手拨弹，左手按弦，太古之音倾泻而出。
    黎婉若抬眸注目，心中似乎也有一根弦被曲调触动。这瑶瑗长得眉清目秀，虽说不算沉鱼落雁之貌，但是能在烟花之所有她一席之地必有其的道理。
    琴，奏得极美，在疲累喧嚣的白日过后，有如此静美的曲调安抚，算得一件人间美事。
    曲子再平常不过，源于瑿俪国一则传说。传言某王府公子，偶遇农家小妹，惊为天人，暗生情愫。门第之差，终是障碍。俩人私定终生，不得已下私奔出逃。在王府追逐奔逃中，来到一座峭崖，为示情比金坚，俩人携手跳落崖底。传说的最后，似说崖底生出一株连理树，一直到了天荒地老时。
    黎婉若不禁讪笑，笑这传说太过虚迷，现实又怎会有如此情深意重，不过是世人聊胜于无的慰藉罢了。
    曲终，兀自回味，酸甜苦辣自知。
    醒觉，发现瑶瑗早已离去，轩沂静坐一旁，举杯自饮。或许真是累了，也不愿遮掩先前的晃神，唯有尴尬一笑圆了过去。
    闷坐片刻，回首瞥见琴桌，想起先前瑶瑗所奏之曲。瑶瑗的琴艺固然重要，但古琴本身的优劣却也是因素之一。那琴，绝对是一架好琴。
    心中起了念头，便起身走到琴桌前，垂首凝看。琴面因长年弹奏形成断纹，纹尾自然消失，纹峰如剑刃状，以此推断这架琴必是件百年古物。
    黎婉若俯身坐下，细看琴身，发现一处刻款。
    灵犀。
    黎婉若见了此二字，心中不由一动，难道这架古琴竟是晋卫国祈晋帝的灵犀？
    传闻祈晋帝有一宠妃，与帝恩爱有加，帝愁妃哀，帝欢妃喜，可谓心有灵犀。妃有古琴一把，帝题字取名‘灵犀’。若真是这把灵犀，那可是三百多年的古物了。
    黎婉若抬首望向轩沂，他似乎知她所想，说道，“正是原祈晋帝的灵犀。”
    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如此佳物，怎能错过一曲？
    思及此，竟然伸手便去抚摸，触手之际，全然随心意而发。一曲晋卫国的“胡笳十八拍”②，奏得委婉哀伤，有着思念成灾的苦悲，有着眷慕不舍的情殇，诉尽一女子悲惨遭遇的人生。
    轩沂起身举步，脚下蹒跚，心绪被她激情曲调引得彷徨无措。停驻在她身前，震惊之余却也没错过她因曲流露的愤然和怨怒。这一刻，她如此悲壮，毫无掩饰与拘束。他知道，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是他一心想要追逐的动人女子。
    过往，他唯有在不经意的刹那，才能捕获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抗争。而此刻，她如此真实，真实到他不敢轻易触碰，深怕这一切的背后有他不懂的阴谋。
    一曲终了，她恍然醒悟，怔怔注视他。
    这是她第二次露了心机，无有设防，轻易让人探见她的虚实。
    轩沂倚在窗前，眸华里有着她看不清的纠葛。就这样，他们俩俩相望，谁也不愿或是不敢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亭外，遥遥传来一声语调，惊了亭内二人。
    “七哥携美游湖，好不惬意，真是羡煞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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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
    ②古琴曲【胡笳十八拍】汉末大乱，连年烽火，蔡文姬逃难中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后来与左贤王结成夫妻，生了两个儿女。在塞外她度过了十二个春秋，曹操平定了中原与匈奴修好，派使节用重金赎回文姬，于是她写下著名长诗《胡笳十八拍》，叙述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