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飒飒，寒意迫来。迅猛之势如人祸天灾，来得毫不留情。而变幻莫测的朝堂，更如同这无情交替的四季，反反复复猜不出个所以然。
    昨日尚才接下的差事，今日已在朝堂之上风生水起。淳王的出招雷厉风行，令得文武百官难以招架。加之曌帝推波助澜随声附和，更是无人敢于当堂抗争。
    如今淳王有了赈灾的由头，也得了曌帝的首肯，事情自然成功跨出了一大步。
    朝堂上的点滴，随着秋风一路吹过，不多不少传入后宫。每个人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加些什么，事情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纵然此事已跨出一步，但若施行起来，却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毕竟曌帝与淳王真正的意图，并非朝廷百官，而是隐在他们身后的那批城中商贾。
    要令那些商贾自发捐银，首先就得把文武百官逼急跳墙。唯有他们急了，才算成功大半。然而，要逼急百官，绝非易事。
    一则利诱撸顺毛，二则威逼撂挑子。两样，都难。
    旨意下了三日，进展果然如同黎婉若猜测，差强人意。曌帝似乎也并不着急，除了在早朝时问问淳王进展，再无其他意思。
    而淳王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每日拖着病体上朝，除了回禀灾银数目，其他一概不提。一旦下朝之后，却连同九殿下亲自登门造访，闹得文武百官叫苦不迭。
    黎婉若自御茶房取了新进的茶叶，缓步走在幽僻小径上，面上漾出淡淡笑意。联想到朝堂上那些人日日斗智斗勇，心里头平白多了丝看好戏的念头。
    恐怕，再过个几日，那些朝廷命官就要被逼上墙头。如此激奋人心的事儿，怎能不叫她心里痛快。想想这些朝廷大官，每日吃香喝辣，谁又怜惜过城外头的灾民。这次不叫他们抠出点血肉来，真真对不起天下百姓。
    前阵子，才听闻城外的灾民，每日果腹的食粮唯有一餐，有些人因熬不过饥寒，死在城外头。死尸堆积在郊外的无量山上，好比一座人间炼狱。
    轻抬臻首，扫视这繁华宫阙，却在转眼间，无意瞥见路边水潭一侧，那一道修长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与周遭的景致融为一体，寂静如画。他出神地遥望远处，眸光里透出淡淡的哀伤。黎婉若缓了缓步伐，正在踌躇该不该回避，却听那人柔声的嗓音传了过来。
    “黎司奉。”
    黎婉若见避无可避，唯有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六殿下。”
    轩涍温润而笑，见她手中端着茶叶罐子，问道，“今年的新茶可好？”
    她颌首回道，“甚好。”
    轩涍微笑转身，边走边道，“父皇宣我们入宫，我正要去大昭殿，不过见了此处美景，不由停驻赏歇了片刻。”
    黎婉若紧随其后，静静聆听。
    他忽然停下，转首细细端详她，淡漠地说道，“美景，如同美人，总是容易消磨意志的玩意儿。”
    黎婉若抬首，双眸交杂着繁复情绪，冷冷打量他。如此一看，才发现曌帝的十个皇子，真是各有千秋。六殿下星眸红唇，弧度的唇角总是勾着温和谦顺的微笑，用温润君子四个字来形容他，恰是最合适不过。
    然而，他先前所说的那一句话，却和他温润的形象不符，深深透出一股寒霜之意。
    黎婉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面上添了一丝尴尬和窘迫。
    他旋而一笑，“一时感慨，有感而发，你不必在意。”
    说罢，他继续前行，好似先前的一切皆是她的错觉。
    黎婉若随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处，那遍地的菊，一片绚烂的金黄，肆无忌惮。
    太过招摇的亮丽，反而俗气，总不如那娇小的桂花，毫不起眼，却芬馥勾人，不经意间令人心驰神往。
    花儿，终是榭了，连着香芬湮于黄土。沉醉，终是难免。深浅，自持而已。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脱口而出，“美人与美景一样，赏识便可，莫要沉迷。美好的物事，记在心里，不过提醒自己勿要错失的借口而已。”
    他停驻，全身紧绷，双手轻轻握拳。
    她凝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后悔，美景果然惑人心智，令她一时感叹，僭越了身份。
    “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他渐渐松弛，侧了侧身，目光落在远处，“金玉良言，何错之有，今日算是受教了。走吧。”
    黎婉若跟上他的步伐，两人待要走过转角，却突然见到一人影疾奔过来，轩涍侧身避了过去。来人不偏不倚，正好撞了黎婉若一个满怀。
    黎婉若匆忙护住手中茶罐，俯身扑倒在地。来人虽然急急地收住脚步，但手中的琉璃灯盏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黎婉若半伏在地，只听到轩涍厉声喝道，“轩沂，怎得如此冒失？这是宫里头，也不知道忌讳。”
    轩沂原本正要对着黎婉若发火，却被轩涍先恼了一通，不由委屈道，“我这不是为了躲三哥，否则，哪会跑得这么急。”
    轩涍摇首苦叹，问道，“你躲他做什么？”
    轩沂捂着额头，“还不是为了赈灾银两的事儿，我都快被他逼疯了。”
    轩涍讥笑道，“你不是已经捐了俸银，他还追你做什么，难道是嫌你捐少了？”
    “他哪是为了我，”轩沂叹了口气，“他是为了我家二舅呢。”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轩涍冷嘲道，“父皇宣召，难道你能不去？”
    轩沂冷哼了声，“父皇还没到，我先借着尿遁躲着他，待会儿父皇来了，他也不能拿我说事儿。”
    “这么躲也不是办法，三哥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认定的事必是要办到的。”
    轩沂满不在乎，“我怕他，躲他还不行吗，谁管得着。”
    说完，眼角一瞥，正瞧见跪伏在地的黎婉若，探手捡着地上的琉璃碎片。
    不耐烦地说道，“行了，灯盏都碎了，还捡它做什么。原本还想讨母妃欢心，看来只好等下回了。”
    黎婉若低首，望着碎片回道，“回殿下的话，这东西极为贵重，虽然碎了，却也能值得几钱。若是能为城外灾民筹一些银两，哪怕救活一两人也是极好的。”
    轩沂听到她嗓音，心头一震，俯身望去。眸光在她脸上一扫，不知为何，心里头那些烦躁的情绪通通都被浇灭了下去。
    “是你？”
    黎婉若微微抬首，“奴婢拜见七殿下。”
    轩沂笑道，“不必了，起来吧。”
    “谢殿下。”
    “轩沂，快随我回去，说不定父皇已经到了。”轩涍一把拉过还要寒暄唠叨的轩沂，匆忙地赶向大昭殿。
    轩沂半拉半就之间，不忘回头，只见黎婉若半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琉璃碎片，神色间极度的肃穆悲悯。
    随着轩涍入了大昭殿，同兄长弟弟各自行了礼，刚要落座，就听到了洪上奉的嗓音，“曌帝驾到。”
    语音刚落，明黄的身影便缓步走入殿内。
    “儿臣拜见父皇。”
    曌帝落座，说道，“免礼。”
    “谢父皇。”
    这时，黎婉若捧着茶水，和两名司奉鱼贯而入。两名司奉为各个皇子奉上茶盏，恭敬地退了出去。
    曌帝接过黎婉若递来的茶水，呡了口茶，问，“这是新茶？”
    黎婉若回道，“正是。这是半个月前，进的新茶，奴婢算算差不多到了时候。今日特地沏了一壶，先让皇上尝尝。”
    曌帝颌首，笑道，“婉丫头沏茶的功夫，和她书法功底有得一拼。”
    “谢皇上夸赞。”
    “做得好自然要夸。”曌帝指着黎婉若，对着一干皇子说道，“朕今日当真要夸夸这丫头，不光是她沏茶的本事，更是因为她做了一件大好事儿。”
    曌帝这几句话说得随和，然而下一刻却突然话锋严厉，“你们这些皇子，朕的亲生儿子，也未必及得上这丫头。”
    众人惶恐起身，异口同声道，“请父皇恕罪。”
    “恕罪？”曌帝冷哼，“何罪之有？轩洹，你倒是说来给朕听听。”
    端王面色一怔，“请父皇提点。”
    曌帝长叹，失望地说道，“进忠，你告诉他们，婉丫头做了什么。”
    “是。”洪上奉清了清嗓子，“黎司奉捐出其一个月的俸银，并召集大昭殿所有宫人，筹募了一批银两。虽然不多，但是也能缓解部分灾民一时半会儿的温饱问题。”
    “听听，你们都听听。”曌帝神情悲痛，“你们连个丫头的心气儿都没有，还谈什么为朝廷效力，真真都是屁话。”
    “请父皇息怒。”
    曌帝右手叩桌，默不出声，其他人等更不敢说半个字。
    过了半晌，曌帝唤道，“婉丫头，这次定是要赏你。”
    黎婉若上前，伏下身子，“皇上，奴婢不敢一人居功，这些银两是大昭殿宫人的血汗，并非奴婢一人所出。况且，城外灾民疾苦，若能为他们出一份力，这是奴婢应该的，不敢领赏。”
    “赏，是一定要赏的。不过，如今国库匮乏，朕先替你们记着。”曌帝侧身对洪上奉说道，“进忠，你先记着，等到了新年，大昭殿所有的宫人多赏一月俸银。”
    洪上奉和黎婉若纷纷行礼，“谢皇上恩典。”
    曌帝笑着颌首，同时吩咐众皇子落座。
    这时，七皇子轩沂却依然站着，曌帝挑眉，问道，“轩沂，有话要说？”
    轩沂坦然一笑，“父皇，您可别小瞧儿子了。”
    此话一出，众人神情各不相同，轩涍眉头微皱，眸华里闪过一丝无奈。
    坐在对面的淳王，却满面笑意，仿佛正等着一出重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