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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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斗争就像是一团棉絮,来点真格的它就会变成细臻丝絮粘满全身,弄得你全身瘙痒,所以那个年代里动辄就会以莫须有的名目贯以各类罪名,使之在强大的围攻之下陷入政治的泥潭,不自觉的就会背负强加的叛徒、特务、工贼、内奸等名词,而政治有时就是个流氓,在戏弄完你之后便轻易的把你抛弃,让你重新回到历史的起点,你还一点脾气都没有。
在“旧金山”的房子里,两个身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规规矩矩的向王常福宣布:“王副主任,关于您的问题组织上已经查清楚了,你可以官复员职了!”
王常福倒没有更多的惊诧,平静的脸上显得深沉,对着工作人员说道:“这种风浪我见识的多了,没啥大不了的,只要信念坚定,就是晴天!”
那两位工作人员不知所措的立在一边,满脸的尴尬,他们知道政治往往会给人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看似今天得势的人还在台上知乎者也的评头论足的说着天下,说不准明天就会下放牛棚关在禁闭室反醒改造,今天还在反醒的说不定明天又重新回到台上,挥手作指示。
唉!他俩面面相觑的看了一眼,不禁心中一阵感叹。
王常福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向着自己在县革委会的家属院房子走去。一路上他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已被红卫兵贴着革委会封条院门,那封条刺眼而又显示着一种庄严和威慑,也意味着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还没彻底消散。
他的家坐落在整个家属区的中心位置,东西对称分布,这就是所谓的大院核心部位,从这儿走出去的孩子都倍显身份高贵,甚至不可一世。
王常福站在门前脑子里不断的闪着一个念头,历史就像一面镜子,不仅可以展现过去,也可以明示未来,辛丑条约、马关条约显然是卖国求荣,也只有丧权辱国的时代那“六君子”才会试图改变历史,用虚无缥缈的东西鼓动人心,历史条约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用她跑去的青春炫耀一场风花雪月的变化,他是真正走过血雨醒风战争的人,它有自己的真实感受,那才是一场青春的革命,是一场有信念的争夺,只要眼睛不瞎,眼前的都是小菜一碟,历史总会有那么一天让它重见光明。
他的房子没有被贴封条,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的一个老上级出面阻止,包括他今天能从“旧金山”出来,官复员职都和那个老上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打开房门,屋内乱作一团,遍地狼籍,他知道这肯定是儿子王夫江干的,往常只要他不在家,家里就会呈现出眼前的景象,他能想象得到几个年青人聚集在一起,天都会翻的。
他一边收拾着房子一边唠唠叨叨的骂着王夫江这个混蛋玩意,并下意识的看看房子里是否丢失了其他物件,他想赶紧的把个人的事务处理完,早点走向岗位,继续为人民服务!
对于捉拿王夫江成了此次案件的关键,翠霞、刘希望、李科学像是笼中鸟,虽然有一定的自由度,但也是在警察的监控下行动,实际上是失去了自由的被管教分子。
审讯室像是一个偌大的炼狱,不管在外面多么罪恶深重的人从里面出来之后都会变个样子,当然多数会变得感恩戴德的谢谢党、谢谢人民政府、谢谢警察叔叔,只有少数人会一成不变的保持原状,这部分人可谓顽固不化者。
刘希望、李科学、翠霞再次被警察邀请到审讯室,这次警察直截了当的问道:“最近有没有王夫江的消息?”
“说过多少遍了,没有!”翠霞有些不耐其烦的回答道。
“你这女生真是一脸的泼相,实话告诉你们,抓住王夫江是早晚的事,即便你们不说,我们也能照样抓住他!”一个警察凶巴巴的说道。
“吆吆吆,亏得你还是警察,办案抓人应该是你们的职责,别在这儿审查我们了,有这时间还不如派出一组巡逻分队到街上转转,兴许王夫江此刻正在街上等你们呢?”刘希望插了句话。
“警察同志,我们实属无辜的,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帮警察叔叔查找他的下落,谁知这孙子藏到哪个老鼠洞了,竟连个消息都没有,真让我们煞费一番苦心!”李科学一脸无奈的说道。
“你们少给我哆嗦,再告诉你们一次,我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有包庇行为,你们该知道后果如何!”警察再次严肃的警告道。
“警察叔叔,我向你保证,我们决不会做对不起人民的事,也决不会放过一个阶级囚犯!”李科学拍着胸脯保证道。
“像你们这样的小流氓我见识的多了,少给我贫嘴,先把你们自己的问题认识清楚,再向人民做保证吧!”警察变得高傲起来,根本就没正眼看他们,也没打算再理会他们。
对待这次审查,他们三个人有一种同感,不打不相识,现在已似乎不再是仇家,他们的感情已渐渐升华,在共同经历过一番风雨考验后向着“战友”的目标迈进。这么算来这份化干戈为玉帛的功劳要记在警察头上,就是因为他们的审讯促进了刘希望、翠霞和李科学形成了统一战线,并化解了彼此之间的矛盾,至少现在隔阂变小了。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是革命的感情把他们扭在了一起,既然是革命感情,既然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就没必要相互仇视。甚至在这场流血事件中死者的血迹还未干,他们就已经记不得那是怎么一回事了,逼迫着他们把曾经的打打杀杀当成了感情阶梯向前推进。
他们暗自佩服自己,年青就是好,连仇都不会记,那就是一张属狗的脸的年代,说变就变,变得比狗还快,连给观众反应的机会都没留。
人生,在走过一段路后才知道同行者并不多,见过一些人才知道同心的人很少,他们偏偏就是活在为自己选择精致生活的年龄点上,碰触到了那根敏感的神经,而这一简单的碰触却让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凭心而论,这群特殊时代背景下长大的孩子,对生活有着特殊的生活见解,应该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锻炼成才,自然就是用特殊钢做的,即便将来走向社会,这也是一群让人无奈的群体,甚至他们这群人到了老年以后,也颇会讲理论事,即便你骑单车走到街上你都要提防着点,一旦碰到或者撞倒,他们就会像你展示红卫兵时代的英姿,不讹你三千五年绝不罢休。
王常福官复员职,组织上对他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置,主要负责全县的政法工作。他有些迫不及待,这工作对他来说也如鱼得水,并没有啥压力,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说不准哪天主席台上会端端庄庄的坐着一位王县长、王书记啥得,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连几天没见到儿子回家,他的心里就有些按奈不住,心说:“这混球儿子,真是翅膀硬了,连家都可以不回了,不过,这也难怪,现在是啥样的社会,孩子不能天天放家里圈养,有机会就要出去闯闯,见见世面,男子汉志在四方,当年自己也不是靠一腔热血参加革命的吗?再说了,这个孩子从小命硬,他母亲于秀香生他时难产,大出血,最后只保住了孩子,自小就是靠喝生产队的羊奶长大的,再就是更没多问过母亲是谁,长什么模样,有时想来这倒让自己感觉有些对不住王夫江,所以这么多年为了孩子,虽也有几次姻缘,却依旧保持单身主义!”
偌大的屋子冷冷清清的,王常福每次从机关食堂回来都觉得缺些什么,干脆最后啥都不管了,把桌子上的那台半导体打开,听听最新指示,听听国际形势,不知不觉竟睡入梦乡,再睁开眼睛时时常是第二天太阳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
他像往常一样左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匆匆的走向办公室,就在他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公安局长罗天亮急急慌慌的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的说:“王副主任,你可来了,有个重要案情向您汇报?”
“着急啥,进来慢慢说!”王常福打开了办公室,把罗天亮让了进来,显示出身为领导体贴下属的风范。
“这件事要从上个月中旬说起!”罗天亮气喘吁吁的说。
“啥事?”王常福走到办公桌旁,提起暖瓶准备给罗天亮倒水。
“您迟早要知道这事的,所以早上我便和刘东风政委沟通了一下,过来给您汇报,让您做决定!”罗天亮口气有些为难。
“老罗,你干革命工作这么多年了,今天咋变得吞吞吐吐的了,有啥事直管说!”
“十几天前县农业局苹果园里发生了一起红卫兵群殴事件……”
“噢,这种事件最近一个时期是不是常有?”王常福关切的问道。
“这倒不是,这只是一起突发事件,大部分是学生,只是此次规模大了些?”罗天亮说道。
“那你把具体细节说给我听听,我到要看看这群学生娃吃了啥豹子胆,敢在社会主义的地盘上胡作非为!”王常福脸色严肃的说道。
“这些是抓获的相关在案人员的审查材料!”罗天亮把一沓厚厚的卷宗交到王常福手里。
王常福自接过卷宗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一丝丝微妙,心想:刚刚上任就遇到了这样一桩头疼的事,如果决策不好,不只是遭人笑话,还会在自己的问题上落下话柄。不过,他当即转念一想,这能有啥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一些政治观念不同的红卫兵相互争风吃醋,打打闹闹而已,在时风之下是很正常的事,一些内刊材料上早就报道过,甚至有的地方斗争升级,还闹出了人命!
就在他思忖之时,视线里冷不防撞到了三个字“王夫江”!他正端着水杯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再定眼仔细看去,他的后背惊慌的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浑身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
罗天亮见状便机警的问道:“副主任,事情已发生了,这也是我们为啥要向您当面汇报的原因!”
“你看怎么办?”王常福握着卷宗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
“我们也是没办法?”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不管他是谁,只要犯了法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我们的宗旨!”王常福突然站起身来,解开中山装第一个纽扣,然后习惯性的做出双手叉在腰间,一副伟人姿态的样子。
“王副主任,类如这样的群体性流血案件全国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起,但在处理上我们也咨询了那些地方的相关部门,全是按照群体性事件的方式处理的,似乎这是目前就妥当的方式,我看不如……”罗天亮若有所思的说。
“有啥话你就说吧!”王常福语气低沉下来,眼里在冒出一丝希望说道。
“目前刑事犯罪多如牛毛,光靠我们公安这几个人手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如不是这些流血事件影响面不大,我们真的不愿意去管,再加上这个刘东方是个孤儿,如果没有人追究上诉,事情到了最后就会不了了结的,到时候王夫江也就没事了,不如就把它列为一般性群体事件吧?”罗天亮微微笑了笑讨好的说道。
“可这毕竟出了人命?”王常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王副主任,您就不要多想了,既然是群体性事件,就有群体事件的处理方法!”罗天亮像是破译了一个惊天阴谋,又在王常福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便匆匆的离开了革委会。
王常福看着罗天亮离去的背景,心有所思。他立即想到了当年关于罗天亮的那场针尖对麦芒的唇舌大战,造反派占据了上风,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罗天亮被推到了风头浪尖,激起了造反派的关注,而实际上造反派中有一个刚刚在县劳改场释放出来叫张大山投机分子,想借机反目一击,煽动不明真相的人,出来造罗天亮的反,以徒报复式的快感,并列举了罗天亮十大罪状,条条触目惊心。正像人们想像的一样,一股歪风瞬间缠上了罗天亮,罗天亮被一群造反派押解游行,使得他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解脱。就在罗天亮无奈之时,王常福隐藏在暗处,混乱中拨出了腰间的手枪,对空连续射击,驱散了人群,求出了罗天亮,这让罗天亮记住了王常福的救命之情。
王夫江想在一夜之间烧毁自己所有的记忆,从此让他的梦变得透明清澈,他知道现在这个该死的梦就是一个枷锁,就是紧箍咒,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若是在某一时刻扔掉了所有的梦,就意味着他会有轻盈的人生。
当刘希望、翠霞和李科学等第三次被警察邀请进审讯室时,他们都像是若无其事般,一个个摆起胜利者的尊容。
“唉,我说警察叔叔,你们办案效率也太低了吧,领着我们这些纳税人的俸禄,却对我们这些纳税人指手画脚的不负责!”翠霞依旧一副嘴不饶人的德行。
当然,李科学近些日子跟着“四三”派的混入混出,变得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敢对着警察大吼:“警察叔叔呀,你们一次次的请我来这儿,还真不够费劲的,干脆给我们整一床铺,住在这得了,确保随叫随到!”
“你给我嘴,还轮不到你说话!”一个警察训斥道。
“咋了,我长了嘴就是吃饭说话的,公民有言论自由!”李科学嘟嘟囔囔的抗议道。
“你们这群小流氓,迟早会把你们收拾了的!”那个警察耐着性子说道。
“我等着,有本事现在就来吗?”李科学登鼻子上脸的威胁道。
“别以为现在政法部门都处于休眠状态,对待你们这些小流氓还是有办法的,你们犯得事自己心里了清楚,人民会给你们算总帐的,不信走着瞧!”警察态度蛮横的说道。
“警察叔叔,你说这话我信,这些日子里我们也想了许多,为了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孩子的问题已不是第一次被请到这儿来了,我要谢谢人民对我们的教育,给了我们重新做人做事的机会,感谢政府感谢党!”刘希望一反常态的说道。
“希望,你是咋了,今天哪根筋不对劲?”李科学着急的说道。
“听见了吧,这才是**的好学生,知错就改!**说过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人都会犯错误,但改了就是好同志!”警察得意的说道。
“我们压根就没错,造反有理,既然造反就要一反到底!”李科学执著的争辩着。
“好了,好了,少在这儿给我们扯淡,给你们宣布一下,对于苹果园事件的最新调查结果,见于是一起群体性事件,事出有因,你们可以临时获得自由,但当事人少不了被处罚,毕竟出了人命,现在王夫江依旧逃在法外,你们转告他限他十日内前来自首,不然人民政府要坚决铲除这一毒瘤!”警察像是下达了最后的通牒,毫不客气的说道。
“如果死者家属不追究当事人的责任,王夫江是不是也就和我们一样没事了?”李科学问道。
“那可未必,法律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咋可能搀杂人情世故,你们太异想天开了!”警察说道。
“警察叔叔,说到底我们还是要感谢您,我们虽然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世纪,但政治理念还存在差距,我们一定会吸取教训,改造我们的思想的!”刘希望像是换了个人,让李科学和翠霞一脸的茫然。
从公安局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刘希望一身轻松,他为自己在公安局里的表现和重新获得自由感到欣慰。的确,这段反思的日子里,他考虑了很多,几年来他们像是中了邪,自1966年8月18日之后,小小年纪就像是跟股屁虫,更像是无头的苍蝇,随意的跟在红卫兵中捣毁庙宇、破坏神像,口口声声喊着要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和旧习惯”,拿着剪刀走上街道,把一切他们认为的怪发型全部剪掉,把一切他们判定的奇装异服全部剪碎,把他们认定是资产阶级的高跟鞋全部没收,把各个照相馆内一切奇装异服和资产阶级发型的照片全部赶出橱窗,街道两旁的横匾及招牌也难逃其劫,一一受到清理。各种各样的老字号招牌被他们的运动浪潮打得稀巴烂,“全聚德”、“东来顺”、“聚义楼”、“亨得利”、“福贵楼”……这些带有封、资、修特征的牌匾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他们觉得这就是革命的样子,只要把旧社会的一切全部捣毁,再进行物理的隔离,然后贴上红色的标签,革命的形势就会呈现出一片大好,革命在不经易间就唾手可得了,可到了今天却依旧看不到革命的样子,革命始终没有进行到底,却让他们的同胞丢掉了性命,失去了肢体,他感到革命的好笑。
“你这是啥态度?”李科学训责着刘希望。
“希望,你想过没有,咱们再这样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刘希望一本正经的问道。
“我到没想过那么远,可我们连眼前的事情都还没做好,干吗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李科学反驳道。
“翠霞,科学,我们真的要好好的考虑一下将来能做什么了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咋和刘昆华的腔调一样?”翠霞说道。
“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做怪,是典型的叛徒思想!”李科学深负重望般的看着刘希望。
“你们回头看看,我们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学生批斗老师、夫妻相互揭发、父子划清界线等等,这些事情你们觉得正常吗?”
“你的想法太狂妄了,你得了狂妄症了!”翠霞说。
“我不是狂妄,这是现实呀!”刘希望第一次颇有城府的说服着。
人们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他们将目光瞄向远方,泛着白边的天空在远处交织在一起,几处高耸的烟囱在不断的向空中冒着白烟,展示着这座城市依旧还存有工业,而近来发生的事情像是被刘希望一节节的接了起来,仿佛这一切让他们意识到了旗帜的作用,不得不在历史的影子里深深的陷入了沉思!
他们谁也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