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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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霏霏,在这雾霭沉沉的山谷中浇开了片片丁香,洁白淡紫,簇簇如同素锦般盈盈。混着雨水的潮气,幽香沁骨。滴雨檐下,萧妄尘捧着酒坛斜倚着廊柱,就着房内传来的药香赏着雨,但任谁都知晓,他的心思,原本不在这淋漓的雨丝上。
离月隐见众人皆是愁眉紧锁,便是连展初晴,也是颇有些劝不得的束手无策的懊丧。绯炎的身边已然离不开人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上一夜,稳了脉息,方能让萧妄尘为他用七绝引脉。离月隐锁了绯炎两处大脉,便起了身,踱步到萧妄尘身后,长身孑立,纤弱手指接着滴雨檐落下的雨滴,远目望去。这独独建于半山腰的楼阁,将谷中烟雨朦胧的丁香显得如云霞般浅淡缥缈。
“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灯;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宵雾散,晓霞晖,梁间双燕飞。”
萧妄尘的声音一向干净不羁,洒脱中带了一抹纨绔公子的慵懒肆意,他如此低吟浅唱,配上这样的的细雨,只觉得丝丝凉意,透了心。
“没想到楼主也喜欢这般凄婉悲凉的词。”
萧妄尘仿若并未听见离月隐的话一般,只是静静地瞧着外头。那双眼睛,静的让人心惊。
“师父还在世时,总是在这般的雨天吟诵这首词。他喜欢丁香,说是开成云似的好看。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弯着的,那眼睛,那双总沁着笑意的眼睛,却蕴了一抹泫然欲泣的凄愁。”
离月隐听着,微微蹙了眉。
“妙笔书生白雨墨,文武皆绝,智计无双。竟也有这般求而不得的时候?”
“不愧是月先生,仅仅是听了这词,便知晓师父是因着求而不得了。只是那时我还不懂,师父总说,他原本姓白,名中却带了墨,总是不合时宜的。。。。。。师父他。。。。。。正所谓过慧易夭,情深不寿。我们入门的功夫,全都是师父教的,从不藏私,有时我便想,是不是因着对我们太过尽心,才让他未及不惑便去了。”
离月隐的掌心接了滴雨檐下的水,浅浅一汪,他轻轻松了手掌,任由那些水从他指尖徐徐下落,留不住的,终究还是会如同这水一般,即便捧在掌心,终究还是。。。消散了。
白雨墨,五爷白玉堂的第四代孙,因着自小多病,便一直寄养在开封展家。白展两家自从冲霄楼白五爷命陨时便已是至交,如此更是倾囊相授,白雨墨的小字玄砚便是展家当时家主所赐,更是尽得展白两家绝学,如今的缥缈峰宗主,展初晴的父亲,与白雨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亲如兄弟。当年诸葛青阳亲自登门展家收了未及弱冠的白雨墨为徒,在江湖上轰动一时。这般的人物,竟是未及不惑便撒手人寰,当人是引人唏嘘叹惋。
萧妄尘看着离月隐长身负立,单薄孑然,一身荼白色的外袍仅用玉色丝带束起一缕乌发,侧影瞧上去越发显得清冷孤傲,不知怎的,他突然便忆起了,师父去世前,也是这般静静地,立于檐下赏着雨,师父也喜欢白色,点点墨竹绣上,衬的他病弱的脸色更加凄婉。但他就是喜欢那样的翠竹,衣饰上皆是。现在想来。。。怕是因着,那远隔千里的展家哥哥名中带了竹吧。这么说,那些弥留的时日,师父日日望着窗外,便是,盼着那人吧。
当年不曾想明白的事,如今,方是明了了。
当真是而今方知愁滋味。
萧妄尘抿着唇,嘴角浅浅的弯了起来,那般怅然的笑,便是一向清冷自持的离月隐也微微怔愣。
“师父颇通音律,一琴一笛皆是他钟爱,每到黄昏时分,他便会倚着那树梧桐,奏上一曲楼兰,伴着我们佐酒用餐。谷中花开的时节,苍冰哥和心宿哥就站在师父身侧,瞧着我跟房宿大哥和炎哥比剑,音韵九天阙,飞花不沾身。。。。。。那般的闲雅快意,再也,见不着了。”
桐花深处少年英豪朗朗笑声,早已被血色湮灭。便是那温润君子般的师者,也早已离世。昔日嬉笑怒骂皆快哉的奈何谷,也早已只剩萧瑟飘零。空留一束束丁香成结,终究是无人同向春风各自愁了。萧妄尘仰起头,酒坛抵在唇上,任由酒液倒入喉咙,那酒是白雨墨亲手所制,名曰“五十弦”,其酒性烈,入口清凉,片刻便如烈焰烧灼,便是内力深厚也难以抵御。平日里萧妄尘从不舍得取来喝,今日,也是无人阻他这般但求一醉了。
萧妄尘有很多想问,有很多想说,他甚至在得知一切的那一刻想要飞身出去拦在父亲马前,亲口问一问,问一问,为何?
是啊,为何?
二十九个影卫,青龙楼四十求情弟子,这几十条性命,便是这般,如蝼蚁一般断送了。亲生父亲,异性弟兄,他萧妄尘的两难,在得知昔年真相的那刻,轰然崩塌。他从来不信影卫忤逆,但他亦不知,为了掩下一些事,父亲竟能做到这地步。纵他萧妄尘掌了天下密辛,却也不曾料到,他的生身父亲,竟能如此。
他萧妄尘如何对得起这些兄弟姊妹,如何对得起,他珍而重之托付了影卫的师父啊。。。。。。
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喷溅上了萧妄尘的眼,辛辣的水珠欲垂未垂,像欲哭无泪的痛彻心扉,停不下来的汹涌。
突的一停,萧妄尘纵身跃出,相邻的露台宽敞微湿,堪堪落下向腰间探去,名剑破晓寒锐光一闪,萧妄尘左手负于身后,剑尖稳稳挑住酒坛,略一抖腕,沾了雨丝的酒坛凌空跃起,朗朗之声隔着雨丝,撞了过来。
“剑指江湖正年少,一歌一酒自逍遥,不问前路多少事,欲与青天试比高!”
萧妄尘反手转腕,剑锋成弧,去势缓缓,却端的是如虹掠影,青光激荡。寒风凛冽,剑花缠缠,如同落英缤纷,雨疏风骤,腾空一个翻身,仗剑齐眉,酒坛顺着剑尖而下,稳稳黏在剑上,几开几送,仍是稳稳立着,缠劲入了剑中,如此一来催人兵器攻人穴道,若非内力浑厚硬接硬架,便是如何也无可全身而退。这般豪然的诗,如今听来,只催的人一阵憋闷的惶然。离月隐眼见着萧妄尘剑尖一挑,酒坛又在飞了上去,直直的落向了萧妄尘,那人却左手一挽,捻了什么与指尖,屈指一弹,酒坛应声而碎,剩余的残酒劈头浇了下来,萧妄尘不闪不避,任由酒液从他头上浇下,滴滴答答。
离月隐缓步上前,瞧着萧妄尘的眉眼。突的,伸了手,盖了那双眼,严严实实的,盖着。
“哭吧。”
两个字,淡淡的。却解了萧妄尘生不如死的痛楚。胸口撕裂般的疼,疼的,满了肺腑,催了心肝,流血,还是流泪,此刻,并无分别。
所以,离月隐遮了他的眼,他不看,也不许旁人看。但他告诉萧妄尘,你可以,哭了。
哭吧。
我知你痛,我知你苦。让那些痛,那些苦,统统,流出来吧。
哭吧。
滴答,滴答。
萧妄尘被盖住的眼眸下,两行远比酒液更热的水线,流了下来。
离月隐知道,那,是心里的血。
无人知晓,当年萧妄尘亲手敛了影卫骸骨之时如何痛的气血逆流险些走了火,他一口鲜血喷在凌云顶,伴着细雨,与影卫们的血混在一起,当年结义之时的话语,犹在耳畔,但他萧妄尘,却生生害得兄长姊妹损了命。是他带他们来千魂引,是他带他们入了楼,是他,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不曾陪在他们身边。
二十九具尸骸,不过三日,那些音容笑貌,便已阴阳相隔。萧妄尘捧着影卫们的骨灰,跪在白雨墨的墓前,一声不吭的叩着头,直到额间蜿蜒出了血痕,无人拦得住,他就那般叩足了一个时辰,跪了整整七天。
那日,萧妄尘用手一点,一点,挖出影卫的墓坑,细雨泥泞,伴着他手上磨出的血,淬着他心上的血,撕扯着他的身子,二十九人,小小一坛灰烬,这世间,再无影卫。他将师父的酒倒在影卫墓前,那是他与房宿说好的,那是他欠氐宿和雨师姐姐的,那是他们的一言为定,那是他萧妄尘的此生一诺,来世必践。
师父,师兄师姐和师弟师妹,去陪您了。您,不要再独自一人,奏起那首楼兰了。
细雨霏霏,带着萧妄尘发上衣袂上的酒香,离月隐的指尖触到一涌湿热,他偏过头,不去看这个男人的痛彻心肺。他的目光定在露台的一角,那颗圆滚滚的,刚刚萧妄尘用来打碎酒坛的,墨玉飞蝗石。
白五爷的绝技,妙笔书生白雨墨竟然传了萧妄尘这外姓之子。
这般得天独厚的少年英豪,真的是,可惜了。
风刀霜剑的江湖,总有些星辰,是注定会被摧残陨落的,只是寒梅傲雪犹香,百炼方可成钢,若非如此焚心碎骨,又怎么面对艰难前路?
活着,从来就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