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行程被我硬生生地缩短了十来天，总算赶在重阳前一天到达帝都，帝都繁华依旧，做生意的铺子鳞次栉比，过往的人群熙熙攘攘，一切都那么陌生，一切都那么熟悉，却是，恍若隔世般的悠远，抬头看着皇宫朱红的大门，我立马踟蹰，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紫陌疑惑地看着我，这一路上换马不换人，他也是满脸风尘，算了，我拉马转身，我和他都披着暗色斗篷，斗篷上落满灰土，没有谁会认得我们，我们只是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随便找了间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我叫紫陌先去休息，自己也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前尘旧事。
    入夜，还是无法安睡，索性翻出窗外，远远望去，巍峨的宫墙被夜色染成了墨玉的颜色，更显庄严肃穆，我避开守卫，轻巧地跳入墙内，宫里布有森严的大阵，有禁卫守着阵眼，每半个时辰变化一次，怀薇曾教过破阵之法，所以我很快就进入了内宫，倚梅轩内，畅风阁矗立在月色之下，散着淡淡清辉，一如旧时，心里的那股无力感渐渐蔓延开来，缓步登楼，仿佛那些明媚时光，不过昨日，心跳越来越快，是不是歩上这最后一级台阶，就会见到那人倚栏吹箫？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气，上到了最高一层。
    无奈栏杆尽头，却是空空如也。
    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怎能让他看见我如此慌乱的神情，突然有些唾弃自己，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样，慢慢走到那人曾经伫立的地方，垂手抚摸那光滑如玉的朱栏，极目眺望，整个帝京在暮色中静静沉睡，在月光下泛着深蓝色的光芒，清冷而幽远，鼻尖浮动着隐约的香，仔细闻了闻，是菊花，啊，是菊月了呢，横箫在手，触手生凉，风穿过凤萧，发出细细的呜咽声，那是风借着萧倾诉自己缠绵的爱意，我痴迷地听着，回过神时，萧已移至唇边，清音骤起，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宫里人都知道，自许多年前举行过一次宫宴后，倚梅轩便成了禁地，平时除了几个养花的花奴，无人得以进入，而畅风阁，更是禁地中的禁地，只是不知为何，每年下雪的时候，陛下总会登上畅风阁，凭栏吹箫，一吹，就是一夜。
    只除了那年，据说那天夜里，一个司花的女官提着一盏风灯登上了畅风阁，第二天，那个容貌并不出众的女子就被封梅妃，只是，自那夜后，陛下就再没宠幸过她，虽然不过一夜便身怀龙种，但直至她因难产而死，陛下却也再未见她一次，皇家从不缺孩子，后宫从不缺美人，不过君王一时兴起，一个女人的死，不过是风起涟漪，很快，就归于寂静。后一年的雪夜，陛下仍在阁楼上吹箫，一个不长眼的妃子，妄自拿了支横笛在楼下应和，箫声顿止，女妃自那以后，再没出现过。
    所以后来，当陛下在楼上吹箫的时候，再也无人敢扰，只是不知为何，今夜陛下竟在楼上吹箫，这还没到下雪啊？而这箫声，又与从前不同，虽吹的是同一曲调，却极尽清越悠扬，让人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情，如漫天桃花飞舞，如鸳鸯交颈缠绵，如高山流水唱和，如冬日暖阳，如暮春三月····
    不止一个人听着这柔软的曲调陷入甜美的梦乡，有的人还不自觉地在梦里笑了出来。
    所以没有人知道，闲吟亭的阴影处，有一道挺拔的身影，那人一身墨色宫装，面容沉静，华贵不可言，几乎是箫声伊始，那人就站在了那里，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追随着那个在阁楼上吹箫的少年，眼里满是隐忍和眷恋。
    他回来了，长高了，箫声中的力道精纯，吐纳有致，看来有好好修行。
    那人弯了弯嘴角，笑容清丽，一如夜放的优昙，箫声吹了一夜，那人也站了一夜，直至天边欲白，箫声隐去，闲吟亭内，也了无痕迹。
    回到客栈，睡眼惺忪的紫陌看到一身夜露的我，直瞪大了眼睛，我摆摆手道无妨，沐浴后也歇了一会儿，醒来时紫陌已从街上回来了，正准备更衣起身，门被叩响，店小二递来一张烫金的帖子，我打开一看，笑了，随手递给紫陌，他看了简直欣喜欲狂，迅速为我穿衣束发，但梳到一半，手却顿住了，“殿下，今日重阳，宫里不是有宫宴吗？”我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先太后平生爱菊，所以每年重九，必设菊宴，如今虽然故去，但这一传统却沿袭了下来，“那您什么时候回宫啊？”
    我指了指帖子笑道，“美人相邀，不去岂非可惜？”
    若你问一个帝都的男人，苍玺帝京最大的风月场在哪里，那他一定会流着口水告诉你，是芙蓉院，芙蓉院占了西市风月巷的大半截，两栋高耸的门楼相连着，里面是造型精致的亭台楼阁，歌台舞榭，一到了傍晚，各色华灯渐次亮起，映照着芙蓉阁如梦似幻，好似人间仙境，左边是南馆，里面是各色美男子，右边是花楼，自然是各色美娇娘，在这里，只要你付足了银子，无论男的，女的，柔的，媚的，冷的，娇俏的，野性的，矜持的·····各色美人，凭君挑选，喝酒，行令，看歌舞，找乐子，包你宾至如归。
    但有的人就会不屑地说，美人见多了，就想找个有才情，知冷暖的红颜知己，那么，那个人就会半含敬意半含艳羡地对你说，
    ——明月楼！
    明月楼的女子，个个才貌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那里却是卖艺不卖身，若是两人确实两情相悦，男方愿娶过门，那么不仅不收赎身的钱，明月楼还会送上一笔丰厚的嫁妆，所以这里对客人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你不仅得有钱，家世样貌都要过得去，最重要的是，姑娘看得上你，别的地方都是客人挑姑娘，这里却是姑娘挑客人，但即使这样，京城的官宦富户子弟，甚至王公贵族，都对明月楼趋之若鹜。
    明月楼只是一栋三层的小楼，越往上的姑娘身价越是不菲，特别是顶上的那间阁楼，那里只住了一位姑娘，一年来能走进那间房的人不超过五个，但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对她却都是只字不提，只是从那以后，却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是明月楼的楼主，叫洛红衣！
    穿过铺了青白石板的新安巷，走到巷子的尽头，左边有着雪白的石阶，沿着石阶往上，是朱红色的大门，门楣上写着三个秀雅的大字——明月楼。
    我递上手中的花帖，守卫收了，连忙恭敬地引我们进去，绕过影壁，是前厅的院子，花木扶疏，有九曲连环的玉沟穿过，走到廊下，早有一名穿着翠衣，梳了双髻的女子等在那里，见了我们忙走过来福了福身，接过守卫递来的帖子，“你去门外候着吧，我引两位公子进去。”声音如出谷黄莺，身姿娇俏可人，说完道了声请，就在前面引路，穿过横跨玉沟的石桥，又是一片花园，有着三三两两穿着清丽华美的女子，或赏花弄菊，或打扇扑蝶，或遛狗荡秋千····
    个个天香国色，如一群坠入凡尘的仙子，在画中穿行，紫陌的眼睛已闪闪发光地四处张望，那些女子看了他的傻样，皆掩唇轻笑，裣衽行礼，又袅袅娜娜地渐行渐远，紫陌的目光痴痴追随，我忙扯过他的衣袖，跟着前面的翠衣女子上楼。
    推门进了阁楼，里面是一间暖房，布局精巧，其间燃着不知名的香，靠窗的茶几上已摆了三盏香茗，一个女子纤细高挑，穿着淡色的纱衣，云髻高耸，头上钗饰不多却是件件别致，那女子画着精心的妆容，缓步走到我面前，眼角微红对我盈盈下拜，我赶紧扶住她的身子，
    “红酥，不必多礼，这些年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