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起桌面上的书，一本一本的点过去，就封皮上的字来看，与隶书相像，是汉字无疑，他当兵时的驻地在广东，与香港相邻，闲暇时分最爱逛个书店，大凡书本又都是繁体，他也入乡随俗，跟着认了些繁体字。书桌上书的种类很多，其中又以游记居多，连秋谨认了认，有什么《陶潜山行记》《徐梦生游侠记》之类，印刷并不多么精美，附带着些插画，多是些大山大河，跟实物也许并没有什么出入。他知晓，隶书从战国才发源，桌面上所摆放的书本的作者更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由此可见这大抵是孤本，并未得到很好地保存。他一个人暗暗猜疑，心中有点丧气，感觉自己像是被发配到了一个民风粗俗的小地方，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独浊我独清”的仓皇之感。
    “黄连再苦，也苦不过孤独啊。。。。。。”连秋谨托腮做牙疼状。
    窗外似乎刮起了风，顺着他不知道的角角落落里吹了进来，灯影摇晃了几分，连秋谨打了个哆嗦。
    前世读书的时候，因为懒散，所有作业都堆到很晚才开始做，每次都要熬夜熬到很晚，上下眼皮直打架，恨不得立刻扔了笔躺倒床上好好睡一觉，可偏偏他又胆小，只敢想不敢做，所以只能可怜兮兮的接着熬夜写题。那时候的灯就跟现在一样，有点昏黄，桌子跟床挨得很近，窗外有风，屋外叮叮咣咣不知道是哪儿在响，屋里很安静，灯芯偶尔发出一声响。
    连秋谨深觉疲倦，他倚向椅背，双手掩面，周围的一切带给他的冲击略大，文明人被发配到了半蛮荒时代，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甚至想搂住那一点灯火以寻求安慰。抹了一把脸，连秋谨吹熄了蜡烛，迈步走到床边，脸上冰凉一片，他脱了鞋子，和衣躺在床上，缓缓睡着了。
    风似乎是吹了一夜，第二日连秋谨在寒冷中瑟瑟醒来，室内很是明亮，他裹被坐起，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默默发了一会儿呆，方才穿鞋下床，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阳光一时有些刺眼，空气里还带着一点寒意。连秋谨迎着阳光闭着眼，在冬末春初的天气里拥有了一点点归属感。
    “。。。。。。哎呦呦，少爷，您起来啦。。。。。。。”
    连秋谨赶忙睁开眼睛，望向来人。
    稍显落魄的木门斜开了一条窄缝，一个赭褐色的矮胖身影有些局促的立在门边，头上一块同色头巾，肤色略深——典型的农家妇女模样。
    她脸上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少爷，昨日我娘家舅舅吃白席，得了些白豆腐，碰巧大牛今早开船捞的了好些皖鱼，所以今天送些给您来尝尝鲜。。。。。。”妇人顿了顿，转头招了招手，从门缝里又挤进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孩子，七八岁上下，怀里抱了个簸箩，其上两条大鲤鱼并一个白布包。
    “少爷，昨日家中有事，只能委托那王家婆子给您做饭，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农妇显然很不习惯之乎者也的说话方式，尴尬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喊了旁边的小孩子：“修远，给少爷送到后院去。。。。。。”说罢，又转过头来对连秋谨说：“少爷，您看您今早想吃些什么，我马上去给您做。”
    连秋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早已涟漪层层，本以为这里落后又封闭，说不定还是戴罪之身，可这镜头一转，竟翻身农奴把歌唱，摇身一变成了大少爷。连秋谨对现状很是满意，略作思量，对眼前的厨娘说：“既得了些皖鱼，那便做些鱼片粥吧。”
    妇人应了声是，转身欲走，连秋谨又喊了一声：“不要葱白，只要葱叶。”
    妇人笑笑，步履轻快的往后院走了。
    连秋谨站在原地，嘴角越扬越高，心中的雀跃更是一层高比一层。他活动活动腿脚，在尚带寒意的春风里摊开了手脚，而后被冻了一个激灵。他高兴过一阵，猛然想起昨夜在偏房所见到的落了灰的厨房，不顾自己的瘸腿，连秋谨顺着厨娘走过的路一阵小跑。
    “哎，少爷，您怎么来这了？”连秋谨瞠目结舌，昨日被自己的猜测骇了大半日，“游园”心情全无，此时才刚刚看到了这“府宅”里的半景。
    左偏房旁有一条小径，一二米的宽度，略一估计，大概有两米长，尽头有一口新井。厨娘正弯腰打水，那个叫作“修远”的孩子正蹲在一旁，手里抓着一条皖鱼。
    “。。。。。。额，无事。。。。。。活动活动腿脚，活动活动。。。。。。”连秋谨干笑几声，一瘸一拐的朝后院走去。
    “少爷，白日里您应多多出门。。。。。。秋娘说这话有些逾矩了。。。。。。”自称秋娘的厨娘顿了顿，看着连秋谨脸色未变，才又继续说：“小姐转眼都走了四年了，宅子里也越来越荒凉。。。。。。小姐还在的时候府里虽然不算顶热闹，但也颇有人气。。。。。。少爷。。。。。。”秋娘说着，放下手里的水桶，抬起手抹了抹眼。
    连秋谨心下思量，这秋娘虽说是一副农家妇女的模样，可听她说话，仿佛曾是她口中“小姐”的丫鬟。再说另一件事，那“小姐”莫不是这瘸子的媳妇？今世的瘸子竟然有老婆，老婆死了四年，这不是鳏夫吗？
    只听得那秋娘又说：“。。。。。。小姐当年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到这秀河村安家落户，生下了少爷，这么些年她抛头露面，也算为家里攒下了些小积蓄，还做主让秋娘嫁了人，如今修远都十岁了。。。。。。少爷，三年守孝已过，您该出门走走，不说结亲，和周围的姑娘多接触接触也是好的。。。。。。”秋娘眼神殷切的看着连秋谨，连秋谨内心惊讶焦灼。
    作为一个被未婚先孕并死了娘亲的小瘸子，连秋谨再一次拜倒在了现实的石榴裙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娘当年闺中怀孕，离家出走，带着丫鬟来到异乡，生下他之后，又做主让丫鬟嫁了人。这娘亲神经大的真可堪比门柱！
    “秋娘。。。。。。无妨。。。。。。娶不娶亲我不在乎的。。。。。。”连秋谨假装无奈。
    “这可使不得啊少爷！当年在府里，老爷就只有小姐一个女儿，掌上明珠似的供着养着，少爷您不娶亲，这可是给咱家断了根啊。。。。。。”秋娘双目含泪，极为悲恸。
    “。。。。。。额不不。。。。。。我是说。。。。。。我会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你看啊，秋娘，我是一个瘸子，一辈子都这样了，当然中途被什么得道高人给点化点化突然正常了也说不定。。。。。。不过先不说那个，姑娘们肯定都会喜欢手脚齐全长相英俊的男子，我两项都不沾边，身体又不好，昨夜我盖了好多东西，今早还是冻得哆哆嗦嗦。。。。。。”连秋谨两手比划，说的眉飞色舞。秋娘站在一旁，眼泪又成串淌下。
    “。。。。。。少爷，你不差，你不差的。。。。。。当年小姐生您的时候吃喝、补药什么的都没有跟上，郎中说您是先天不足，腿脚不好，身体羸弱。。。。。。这都怪我。。。。。。都怪我啊。。。。。。”秋娘一句话都说不成了，自顾自犟在了“怪我，怪我”上，连秋谨大感头疼，连连制止。
    “不不，秋娘秋娘。。。。。。你别哭，你别哭。。。。。。”
    “少爷啊，你不知道，你是不知道的。当年。。。。。。当年小姐闺中有孕。。。。。。老爷说要赶小姐出门。。。。。。小姐性子又犟。。。。。。连夜就走了，我跟着小姐，数九寒天里住过破庙。。。。。。我去讨饭。。。。。。那个年头，大家都吃不上喝不上。。。。。。少爷。。。。。。少爷，都是因为我啊。。。。。。”
    连秋谨无奈扶额，只得说：“好了好了，秋娘，秋娘。。。。。。”
    秋娘看他一眼，又接茬继续哭。
    连秋谨对女人着实没有办法，他冲一旁的修远打打手势，希望他能起点作用，劝劝他娘。修远极为不耐的看了秋娘一眼，对连秋谨做口型说：“我爹也拿她没办法。”
    连秋谨手足无措，只得说道：“秋娘。。。。。。你莫要哭了。。。。。。我会娶妻，我会娶妻的。”
    秋娘这才停止了抽噎，原本就小的眼睛完全肿成了一条缝，她不时抽搭几下，确认似的又问一句：“真。。。。。。真的吗？”
    “恩。”连秋谨叹口气：“修远，给你娘烧点水洗洗脸吧。。。。。。”
    名叫修远的男孩，抬头瞅了瞅秋娘的那张脸，走到一间较为低矮的小房子里去了。
    连秋谨望了望那一排房子，四间略矮的小砖房，墙面有些斑驳的痕迹，连秋谨放弃了想要探索一番的想法，对秋娘说：“秋娘，你先好好歇息一下，做饭不着急的。”
    秋娘仍在抽抽搭搭，闻言“嗯”了一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连秋谨顺着小径往回走，走到前院，鬼使神差的推开了半掩的门，“吱呀——”一声，他往门外看去：
    门前是青石板路，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左边种了一丛月季，左斜对门也是一户小宅。这是一条挺短的小胡同，胡同里就只有两户人家，右边是死路，一道高墙堵在那里，大概是谁家的后院墙，墙头上有两棵狗尾草，随风摇曳。
    连秋谨站在门口，眼前的景色颜色对比鲜明，像工笔山水那样有滋有味：绿的草，棕的树，红的门，白的墙，远景灰灰的。
    连秋谨突然感觉眼前的东西都褪了色，耳旁仿佛有水声，滴答，滴答。
    小胡同突然翻转了起来，所有东西都在努力地把自己搅成一团，大圆圈小圆圈的教人分辨不清，连秋谨只觉得晕眩，他使劲晃了晃头，眨了几下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滴答，滴答。
    周围雾蒙蒙的，脚下的地软乎乎的。好像是在温泉里，浑身都热乎乎的，连秋谨觉得有点累，用脚跺了跺脚下的地面，然后试探性的坐了下来。他觉得很舒服，像飘在云里，只是脑袋有点晕，似乎忘了点什么东西。
    “我这是在做什么？”他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身上穿了一件蓝布袍子，脸上黏黏的，他拿手蹭了蹭，蹭下来不少白色的粉。
    “这又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反应有点慢，又伸手拍了拍后脑勺：“这样可不太好。。。。。。”
    “连秋谨！”
    后方有人在喊他，他慢慢地转头看。还是雾蒙蒙的，仔细看好像在雾蒙蒙中走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