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那低头的男人终于抬眼望向薛云笙。他眼眶深陷，一副洋人般的多情深邃，但眸中又透不加掩饰地透露一种薛云笙宁可称之为愚蠢的单纯——仔细看来，这个人倒有几分英俊之气。阿末“深情”的注视让薛云笙不禁以为自己在街头见到了一条狗。流浪狗那种可怜的眼神和阿末的眼神如出一辙，就差摇着尾巴舔你几口。
    小五一见薛云笙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识相地连滚带爬地出了后院，其余短工见此，也纷纷逃离现场，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别看了。”他不耐烦地让地上的男人起来，“你会拉车么？”
    诚实地摇摇头，伴随着一阵从肚子里传出的“咕噜咕噜”。
    薛云笙皱了皱眉头，“好了，你可以走了。别再来乔家遭人打了。”
    阿末沉默着摇摇头，之后觉着可能不够有诚意，他又张牙舞爪地向薛云笙说些什么。
    我可以试试的。
    倒是老骨先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自告奋勇地当起翻译官，向薛云笙说明。
    “你是真想留在乔府了？”薛云笙倏然间觉着这人挺有趣——要知道，摊上他这么个主子，别的人是避之不及，这傻子却自告奋勇。他轻蔑地笑出声，抬起饱含讥讽的双眼望着眼前魁梧的男人，“你想拿我试？胆子不小嘛。”
    阿末见薛云笙如此不信任他，着急地胡乱摆臂。想拦住离开的薛云笙又没胆将手臂横在他身前，于是，狗急跳墙（？），阿末抓住薛云笙的手腕，让他凭着自己的旨意行走。老骨被这一场面吓一大跳——他一点都不担心当家的，反倒是那傻大个这样尊卑不分的行为若是惹怒了当家的，就算他有九十条命也不够赔罪！不过看样子，当家的好像不是很在意。
    阿末将薛云笙带到了后门。靠着大榕树旁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蹲在一旁同另一些游荡成性的闲人打着牌。
    车夫见薛云笙出现，慌忙地拍拍自己的衣摆站起来，“薛……薛爷。”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耳朵竖得直直地，僵硬又可笑。
    “既然乔准回来了，日后出门需要个车夫。你跟我多年了，我对你也挺放心的，以后，你就专门照顾他吧。等会儿让老骨给你买一辆新车。”
    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人，薛云笙微笑着等待阿末接下来的行动。不出所料，他果然去将黄包车拉到他身前。阿末张开嘴在吃空气，薛云笙猜他大概是在说——上来。薛云笙向来大气豪爽——既然自己欲拒还迎地被他引到了这里，上车做做实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薛云笙坐上那皮质后座时，阿末伸手捉住了车柄。一瞬间的颠簸之后，车辆平稳又顺畅的移动。他的手臂孔武有力，将车与人完美地依靠手掌心掌控。雪天路滑，老车夫总是因害怕摔倒而缓慢小心地运动，这让薛云笙很不满意——空气都快在他脸上凝结，发丝都难以扬起。他喜欢速度，喜欢刺激，于是，阿末毫无顾虑的速度成为他最赞赏的一点。
    薛云笙享受着冷风的刺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把老骨甩了好远。
    “等等，停下。”
    黄包车停下的地方，熙熙攘攘来了许多穿金戴银光鲜亮丽的少爷小姐——那是满负盛名的腾皇馆。乔准素来喜爱这里的小吃，薛云笙记得清楚，每次他嘴馋时都会带些师傅的手艺给他尝尝。
    刚一落座，薛云笙便见隔桌一副熟悉的面孔正注视着他。脑袋里翻腾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那人的尊姓大名。
    “六叔。”
    “千万不可，老六哪能承受得住薛爷这一声‘叔’呢！”隔桌的男人戴上帽子，头发的斑白憔悴被黑色的毛呢布覆盖住。他蹒跚地向他走去。
    薛云笙笑笑，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六叔近来如何？过得可还舒坦？”
    “恩……挺好。薛爷，这里人多眼杂的，也不方便多说些什么。我就只是来问候你几声。”
    “没事呀，坐吧。”是一副无关紧要的笑容，六叔心里有底便也没再推脱。“回头常麟熙发觉了，您就说我在同您商榷沁安铺头那事儿。”
    “薛爷，您不是不卖那地么？”
    轻抿一口釉里红瓷杯装的热茶，感叹这云南普洱的醇厚，薛云笙才把注意力摆在六叔说的话上，“是不卖，多少价钱都不卖。”
    “钱倒不是问题，只怕……常麟熙是只老狐狸，若他不择手段……”
    “我知道常麟熙是什么人。乔家家主虽然我才当不到五年，但我可认识了常麟熙二十年了。从懂事起。”无所谓地刮刮茶叶，“常麟熙是个聪明人。为了一块破地方，不值得。常家的医院乔家的药馆百姓各有所需，沁安街那儿位置虽好，但也不是什么腹地。我想，这些道理常麟熙不至于不清楚吧。”
    或许常麟熙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区区一家分店。
    六叔再没答话，估计是出于怕被熟人撞见，他道别几句就离开了。难得遇到熟人，谁知他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瞬间就让薛云笙失了聊天的兴趣。一个无心的远眺，薛云笙发现了门外的一些小情况。他那老实朴厚的新车夫乘着空档坐在人家大门口歇腿，这明显地就是要挡生意的架势。于是，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将他轮倒在地，蛮横不已。区区饭馆也敢摆弄权势，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怂货罢。薛云笙撑着下巴轻蔑一笑。阿末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有时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挨揍的体质，早上的伤还没结痂，现在又……
    话说那两个汉子，不比阿末高挑，但满身横肉，似堵不能打穿的墙。阿末想出口辩解，才猛然发觉自己不能讲话。当时是，其中一位抡起拳头向阿末砸去。不料被他灵巧避开，阿末绕到他背后扳过他的手臂就往下压，疼得那人哇哇大叫，叫得比刚出生的婴儿啼哭还刺耳。另一人见势就冲着他跑去，被他一脚踢开。这一场乱斗不仅是薛云笙看傻了眼，就连腾皇馆的老板娘也将那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瞪得比细面条稍大一些。
    “小青小红，快去帮忙！把那混蛋打得屁滚尿流！居然敢砸腾皇馆的场子！”老板娘转过臃肿的身子，对着身后虎背熊腰的男人喊道。
    “住手。打人之前也不问问那是谁的人。柳娘，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