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九章 茑萝扶风凋零晚,吴山渐染越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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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将顾飞白沉入湖底,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亦以为,今夜如此思虑谋划,便总能杀了他的,只可惜我再次忘了,忘了顾飞白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思阴郁,城府可惧,亦是,步步为营。
原来他今夜,表面上斥退了宫谓常等人,实际上却早已令人隐在荷花荡里,以芦管呼吸,又留心观察舟上情势,随时待命,这些人各个皆是好手,即使武力不及,于我一人而言,也是人多势众。
独步寻,你还是太天真了·····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此刻我一身狼狈,被两人压跪在地上,身上衣衫凌乱,并且鉴于我方才太不合作,杀了三人,伤了五人,这两人的动作,便实在算不上好,此刻扭着我胳膊的手,用力地像是要把它们生生折断。
不过手臂上传来的痛感,也正如断了一般。
冰冷的湖水从我的衣间发上流淌下来,在寒凉的地板上聚起一片片的水渍,屋内燃着一根根蜡烛,还有人举着火把,然而逼仄室内,却静的落针可闻,我听着水滴滴落在光可鉴人的水磨地砖上,看着蜿蜒的水渍,出神······
“阿寻,你便是如此想置我于死地么?”却听顾飞白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从未听过如此低哑而苍凉,话里像是藏着一丝微颤,十分悲哀与寂寞。
是啊······我便是如此地想置你于死地·····我在心底嗤笑一声,如此作答。
然而此刻我并不抬头,也不想说话。
“你几次三番想要杀我,我忍得了第一次,忍得了第二次,却忍不了第三次了。”话语却是隐了苍凉,低哑魅惑的声音伴着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响渐至耳边,只是语意坚定,透着怒意与失望,却是哆哆逼人的质问,只是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我不禁抬头,见他已经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唯有头发还是湿的,只是换下了红杉,那衣袍却是黑色的,及其深郁而华美,以银色滚边,衣摆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朵朵莲花,如净莲出水。
我的嘴角不由得绽起一个笑容,眼睛缓缓扫过在场的诸人,顾飞白、宫谓常、覃火······其他的便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这些人,想必皆是他的心腹。
别人我无所谓了,这覃火,又究竟是为何?!我不由得将眸光停驻在他的身上,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抽痛····
然而他却像是不愿与我对视,转瞬便别开了目光。
最后,我依旧凝目看着顾飞白,看着他身着绣有火莲教教主标志——银色莲花的黑袍,修长的身形端宁而高雅,如同一枝墨色的莲花,只是平日里隐得极深的傲气也不再遮掩,倒使依旧惑人的容色也好似产生了一丝陌生感,我竟好像从来也没有看清过他似的!
我以温和的目光端详着他,许久,却是温柔地说道,“怎么会?阿容,我是爱你的啊,深深地爱着你,怎么又能舍得杀了你?”这话里合着缠绵深挚的情意,仿佛对着此生不渝的爱人。
“爱我?”只不过顾飞白听了我的话,却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无稽的笑话一般,蓦然大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像是发自于喉咙深处,喑哑而沉闷,不像是笑声,倒像是哽咽,透着些许凉薄与倦意。
这笑声回荡在昏暗而窒闷的窄室,显得尤其渗人。
良久,他才终于再次说话了,一声听着像是哽咽的叹息,语意却是凉淡的,凉淡而伤怀,“独步寻,你也敢说你爱我?转手就能把我送人,弃我如敝屣······独步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忽而话锋一转,沉郁悲凉,“······这些年来,你教我剑法,却总是挑剔我执剑时的姿态直到合了你的心意,我便如同你手中把玩的木偶一般,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都要依照你的喜恶——而且,你素日里总让我身着一身红衣——难道你不知道世间百种颜色里,我最最厌恨的就是红色吗?!红色、总让我想起那年顾家全族三百七十二人在菜市口问斩,滚烫而鲜红的血铺满了整条街,连天上的日头都被染得血红····”说到这里,却是已成悲音。
忽而,他死死地凝眸直视着我,眼中是幽然的火,像是带着恶意,却是叹道,“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那个人的一个可悲的影子!”
心间蓦然像是乍起了一道惊雷,眼前一片黑沉。
“别说了!阿容,别说了啊·····”但听此语,犹如当头棒喝,脑中有些眩感,心中那滚滚的酸楚以及伤痛之意已是席卷而来了,此刻我对着眼前这人的恣意却是再也维持不住,语出已是带着悲意与暗暗的哀求。
只是顾飞白又哪里会放过我,他笑了笑,笑里也染上了些冰冷而凉薄的意味,“难道玉挽月的剑舞、牧云身着骑装的姿态、牧桑锦的箜篌·····甚至你所豢养的姬妾娈宠,哪一个的身上,没有那个人的一丝残影?!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不过皆是幸或不幸地沾染上了那个人的一丝气息····”
一字一句道来,像是不经意间的叹息,只是一字一句像是刀子一般扎在我的心窝里,声声犹如锥心泣血。
我的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差点彻底摔倒在地,我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原本可以忘的,原本早已忘了······你为何又要提起呢?顾飞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然而恍惚也只是一瞬,少顷我亦是朗然大笑,却是全然不管不顾了,不知是笑顾飞白,还是笑我自己,笑罢大声道:“顾飞白!你方才问我是否便这般想杀了你,这问题可真是愚蠢至极!我不妨告诉你,我是想杀了你啊,无时无刻都想杀了你!特别是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要努力忍住将剑插入你心窝的冲动啊!你不知道——”我看着他,直直地看进他那双眼睛深处,嗤笑道:“你不知道——我可是忍得多么的辛苦······”
一席话,在清冷而寂静的暗室里,掷地仿佛有声。
一室幽幽的火,映出了在场众人青青白白犹如鬼魅的脸。
顾飞白的脸色,自然是最最难看的,只是他不过是停在我的面前,垂了眸,像是抖了抖嘴唇,却没有说话。
然而一声铮然出剑的声响已在这幽暗的窄室里回荡。
“飞白,独步寻杀你之心不绝,一日留他在人世便是有一日的无穷后患。”宫谓常已经越众而出,声音朗朗,眉目清贵,却是冷得让人心上发寒。
呵!宫谓常,你放任我与顾飞白日日在一起,到底是想让我杀了他,还是盼着他杀了我?!原来如此,我竟也是小瞧了你!
顾飞白没有作答。
“飞白,若是你不忍心,我可以代你将他杀了!”
听罢,顾飞白倒是说了话,只是声音清淡莫名,有些喑哑,却不知是什么意味:“不许杀了他,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
“飞白·····”宫谓常似是不甘,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飞白挥手退下了,他的声音寡淡,透着深沉的疲惫,“你们都退下吧。久别教中,倒应是回去的时候了,事不宜迟,诸位先回各自准备妥当,三日后就启程吧。”
·······
烛火燃得恣意,火光耀目,却驱不开沉沉暗色。
“独步寻,你为什么要唤醒我?”一众人皆散去了后,顾飞白在我的面前蹲下身子,以手捏着我的下颚,抬起了我的头,话中有些掩不去的倦意,乌衣曳地,银莲在火光里泛着清华而皎洁的光,犹如月华碎了一地。
我转了眸,不看他,也丝毫不想搭理他。
此刻我软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滩烂泥一般,因着方才数十人围攻将我捉住,为了制住我,已是卸去了我手脚上的关节,无力支撑,自然便像一条老赖而悲惨的狗一般,整个地趴在了地上。
“阿寻,你为什么要唤醒我?”顾飞白深深吁出一口沉重而压抑的气,这一再问,却是不复之前的寡然无味,宛如低吟一般,说得是喑哑魅惑,缠绵悱恻。
我不由得怔了怔。
却是闭上眼睛,躲开了他的手,知道这回错了手没杀了他,想必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幸运了,也只是嗤笑,尔后却是怒起,梗着脖子骂道:“顾飞白,说你狼心狗肺却也是高抬了你!我叫醒了你,不过是不想动手杀一个可怜的疯子罢了,如今成王败寇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我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只感觉脸上火烫,才意识到那一巴掌是打在了我的脸上的。
微微愣神过后,被这般羞辱的不堪与腾腾燃起的怒火便席卷而来,几乎湮没了神智。
从小到大,谁也不敢如此对我,从来只有我扇别人而没有别人扇我的份,就连那些年在无名岛上,顽劣之时惹师父生气,师父也不舍得如此打我啊!
只听顾飞白此刻笑意盈盈,犹如温柔耳语:“我倒还真是舍不得杀了你、剐了你。”那话语中却是带着一种可笑的怜惜。
而我是完全不理他说什么了,只是逞着怒火大声骂道:“顾飞白!我真后悔啊!那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从西湖水里一把将你拉出来!若是重重地赏你一脚,如今我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听了我的斥骂,顾飞白却是站了起来,一脚狠狠地踹到了我的背上,这一脚实在太过用力,一口腥甜血气瞬间便从胸膛里泛涌到喉咙口上·····我闷声将其吞了回去,亦是咬牙忍住那因疼痛而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呼,却再次被他捏住下颚,被迫抬起脸来与他对视——他的面色苍白如鬼,只是幽亮的眼中,似是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那其中倒映着一人,那人仰着脸,趴在地上,衣衫凌乱,浑身湿透——如斯狼狈,如斯不堪,却正是我啊!
我以为如此被他欺骗算计羞辱,已是十分不堪了,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真正将我打入了地狱。
只听他叹息了一声,接着凑近我,在我耳边幽幽地说话,犹如鬼魅:“是么?我是舍不得杀了你、剐了你,不过废了你的武功,挑了你的手脚筋,却是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