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第二章 骨灰 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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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慵懒地躺在阳台上,一点一点地悄悄蠕动着,偶尔微风刮过将叶子间的空隙撑大,阳光将阴影落了满地。
七月的天,照例是郁热的,并不会因为谁的欢乐抑或是忧愁而改变。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奇怪的人拜访了,第一次大概是在三天之前。三天的每个早晨他都会准时地站在我家的门口。
我搞不清楚他的目的,出于礼节一开始我会将他请进门来,毕竟对于一个独居在出租公寓的老人,并没有任何钱财值得他贪图。
我是在第三次见到他的时候才记清楚了他的面容——诚然,到现在仍然是不清楚。但是我敢肯定,倘若在大街上遇到他,我是一定认得出来的。
这让我想起从前高中的课本,往往是——“哦,这样。”“啊,我不知道。”“哦,好吧。”
他进门来之后说了句“打扰了”。我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问了句“嗯?”
“虽然是很冒昧……但不知道先生喜欢哪一种的骨灰。”他的声线很低,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什么。
“嗯,我向来不挑剔。”我斟酌着道。
他旋即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着什么要将我吞噬的力量,我缓缓地别过头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打发走这个推销员。
我对骨灰向来是不挑剔的,无非是随着早上的报纸一起送来的那种,不算很廉价,不算和昂贵,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种袋装的小牛奶。
“新鲜就好。”我想着,如是这样,他便会屈服,更不会再向我推销什么新的骨灰。
“可是……先生您知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已经不耐烦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请你离开了吧。”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在我关上门的时候他说:“那么我明天会再来拜访。”
我心里想着,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推销骨灰,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很好的职业。更何况,只不过是骨灰,谁知道品质又如何呢?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如期来了,我依旧开了门,他说了句“打扰了”便又进来了。
我实在是不想再同他纠缠,便索性道:“无论你来多少遍,我都是不会听你的无聊的推销的。你们这些推销员,所凭仗的不过是无聊的时间,真是一场必胜的战争。可是我不同,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消耗——比起我,你不如去那些年轻人家里试试。”
“这不是一场必胜的战争。”他说,“这只是在抽取个体的边缘利益,然后扩大个体规模,达成规模利益。”
“你倒是蛮精明的嘛。”我讽刺说,“那么请你走吧。”
“那么,我明天还会再来。”他说。
“我并不会开门。”我缓缓地站起来,去为他把门打开。
“开门的不是你,而是天意。”他说。
我愈发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了,然而实在想不出他如此执着的原因。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至于是六十几岁我是实在记不清了),既没有什么财富(既然我住在出租公寓里,他又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要向我推销骨灰呢),更没有什么名气,不是凭着社会福利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这天到了中午,我照例冲了一杯骨灰来喝,然后便拿着报纸坐在窗台上看。污垢的痕迹在炎热的阳光之下更加明显,就像一道道分明可见的沟壑。
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骨灰是从哪里来的。我隐约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东边,有一座巨大的焚烧厂,那里的死人永远都烧不完,这座城市里的人喝的骨灰大多是从那里来的。每到正午时分,城市的东边便会冒起很多白茫茫的烟,我知道,那是正在焚烧死人。
他们的骨灰会很快地被收集起来,杀菌灌装,然后到城市里贩卖。城市里的人大多数人都是以此为食。
可能如果某一次晚上梦里意识还不完全沉睡的时候,会觉得我的生活是多么的恶心,我的肉体里流淌着别人的灵魂,我的肉体蔓延着别人的血迹。
那么我的肉体真是一副极具价值的肉体。
当然这种想法很快就会消失,因为除了骨灰,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果腹的食物——
以别人的死亡为生存。
当夕阳渐渐地落下的时候,我又开始想那个推销员的事情,正如我喝的这杯骨灰,倘若每一克的骨灰那些推销员只能占据极少一部分的利益,但是当整杯骨灰——当整个出租公寓——当整座城市都以此为食,那么他们能占据的利益则不能更大。
以此推之,似乎我是在赡养着住在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可怜虫,诚然我只用了一定点来赡养他们,于我慵懒的生活是毫无影响的。
我想了想,既然都无关紧要那也不用再想了吧。
大概,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觉得无关紧要吧。
第三天早上,他又来了,这次我并没有开门。
“听着,我敬爱的老先生,我想你一定很想念和我的对话。可是骨灰的品质真的是一种十分重要的品质,如果你喝的是一个身染艾滋病、淋巴病的衰败的老人的骨灰,你会不会觉得有些恶心呢?相反,如果是个漂亮的姑娘,那便不同啦……”
“会长寿?”我问。
“不会。”他说。
“做爱可以更久?”我问。
“也不会。”他说。
“那么请你离开。”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老先生,我知道你已经开始考虑我的话了。但是,请你记住,很多东西并不是无关紧要。相反,他们恰恰很重要。”他顿了顿,“我明天会再来拜访您。”
“但愿下雨。”我说。
“那也无关紧要。”他说。
“可见很多东西的确是无关紧要。”我说。
“也许。”他说。
是不是真的无关紧要?午饭的时候我又端起了今天的一杯骨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件白衬衫。
对了,如果是那个人的骨灰我一定不会喝。
看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
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再同那个推销员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