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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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丢了可以再买,纪子丢了就没有了。”纪子看着对方的眼睛,笑道。
秀楠若有所思地盯视对方的脸,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她们才认识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对方却明确地表示在秀楠心中,她纪子理应比唱片更加重要,而唱片是秀楠最珍视的事物,这样一来对方的意思不就是她才是她最珍视的一切吗?
诚然,唱片是死物,纪子是活人,死物与活人不足以相提并论,如对方所言,唱片丢了可以再买,可纪子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因为纪子不是商品,不可以批量地生产,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此看来,纪子的确比唱片重要许多。
秀楠轻咬着下唇,挠着头发,她知晓对方所指的重要性不完全是死物与活人这方面的问题,还有更深一层的她捉摸不透的含义,这层含义是什么?秀楠全然想不出答案,遂放弃思考。
“OK,唱片丢了可以再买,纪子丢了就没有了。”秀楠向对方保证,“记住这句话就是。”
纪子嘴角的笑意扩大,手搭在对方的肩上,额头抵住对方的额。秀楠微微瞪大了眼眸,她从来没试过与其他人如此亲密地近距离地接触,对方呼出的气息打在她脸上,潮乎乎暖融融的。
她能清晰地瞧见对方那两排经过化妆修饰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鼻梁以及两侧的雀斑,这回她更加清楚地看见每一块雀斑的形状,这些雀斑大概从少女时代起便驻扎在脸上了。
如猫儿般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她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瞳非常大,导致眼白的地方很少。不知为何,对方面上的雀斑在秀楠看来带有几分可爱之感。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用手指戳一戳对方鼻梁上的雀斑。
事实上,她的确将想法付诸于实际行动。秀楠缓缓地举起右手食指,不受控制似的戳了戳对方鼻梁上的雀斑,纪子没有避开她的动作,反而还对她这一行为感到很享受。
秀楠无法道清自己何以抱有这一想法和做出这番举动,只是在凝视对方脸容的时间里,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涌上她的脑际,似乎她应该要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会产生某种空白与悔意。犹如一件衣服等到了与其最相称合适的人的到来,结果这个人却不穿上它,只看了它一眼便离去。
对方在自己鼻梁上的触感使纪子闭上了眼睛,刹那间时光回到十几年前——秀楠第一次戳她的鼻梁。那时的秀楠也与此时的秀楠一模一样,对自己鼻梁上的雀斑产生了好奇,要通过用指尖戳这一行为来感受这些雀斑的奥妙。
她犹记得对方那时的表情与动作,与此时的秀楠几乎如出一辙。睁开眼睛,眼前16岁的秀楠与33岁的秀楠的容貌重叠在一起,纪子的意识瞬间恍惚,待在她面前的秀楠究竟是哪一个秀楠?抑或是16岁的秀楠与33岁的秀楠合二为一?
待她回过神来,秀楠早已收回了手,彼此的额头不再相抵,距离亦多少拉开了一些。在她面前的毫无疑问是16岁的秀楠,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33岁的秀楠。
半个小时已过,对方离开房间,顺便带走了桌上的烟盒、烟灰缸、啤酒罐,剩下纪子独自一人留在房间。纪子拉开一半的窗户,透过窗户放眼望去,对面的街道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全家便利店,便利店旁边是保管自行车的地方。向街道左边看去,有一间两层楼的麦当劳,麦当劳的正对面是一间咖啡馆,没有商场,这条街上貌似是饮食店居多。
两个身穿西装制服的人过马路,走进了全家便利店。还有一个教师模样的女人左手拿着一杯咖啡,从纪子的眼皮底下走过。
纪子试图推敲秀楠现在居住的地方是第几号街,无奈她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城市光景一无所知。加上附近没有标志性的建筑物,随处可见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城市设施,因此无法判断这里到底是第几号街。她是九十年代末出生的人,没有经历过秀楠年少时所处的时代,在她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收回目光,躺在床上。秀楠现在肯定还与母亲在吸烟问题上继续纠缠,以对方母亲的个性,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女儿,必须刨根问底,直到听到满意的答案为止。纪子不禁感到一阵郁闷,明明吸烟的人是她,却要秀楠替她承担这一责任,如果对方能够看见自己的话,那秀楠大可不必受这番罪。
即使她冲到那个女人面前也无济于事,她成了空气的存在,对方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纪子的手握成拳头状,心情烦躁地等待秀楠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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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楠在餐椅上坐下,母亲坐在对面。对方的脸依然绷得紧紧的,眼神冰冷地锁住自己,仿佛自己割去了对方一块肉。秀楠连一个目光都不投给对方,兀自拿起筷子吃饭。气氛僵硬得令人觉得多待一秒钟便会跌进地狱。
俩人默默无言,没有打开电视机,唯一的声音便是吃饭的声音。气氛随着沉默的推移愈发凝固起来,秀楠巴不得撇下饭碗奔回房间,她一秒钟都不想与母亲待在一起。
“刚刚你对于吸烟一事的解释,我不相信。”母亲打破了沉默,放下筷子,十指交叉地撑着下颚。
秀楠没有回应她。
“我想了很久,还是认为你刚才的解释是一派谎言。为了不想受到我的责备,居然编出了这么恶劣荒唐的理由。秀楠,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最后一句话女人一字一顿地道,声量提高了不少。
回应她的依旧是缄默。
“逃学就算了,离家出走亦算了,现在连烟都抽上,却还要拼命地矢口否认,你一直以来几乎都不说谎的,可现在连这一坏习惯也感染上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女人的语气有些激动,对方的无言更令她感到恼火。
秀楠猛地放下筷子,筷子与桌面接触的“啪”的一声响彻了整个客厅,女人的表情露出一丝惊愕。对方抬起脸毫不回避地直视她,眼神没有丝毫的温度与感情,让女人觉得秀楠不是在打量作为母亲的自己,而是在打量一个极其讨厌的人物。
不是没有见过秀楠露出这副表情,可每次看到对方这番神态,女人不由感到一阵心寒,从脚底冒上来的寒气一直流向头顶,向全身各个部位蔓延开去。
女人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严厉强势的姿态,尽量掩盖住内心翻滚的情绪。
“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皆与我无关。”秀楠平静沉稳地道出这句话,完全不惧畏对方。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是这样和母亲说话的?”被对方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惹怒的女人一手拍打桌面。
“你是什么态度我就是什么态度。”秀楠翘起腿,双臂在胸前交叉。
“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你生下来,又是谁把你抚养成人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女人咬牙切齿地道。
“既然这么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既浪费钱又浪费精力。如果我是你的话,早就把孩子打掉,眼不见为净。”
“你!!”女人瞪大眼睛,想不到女儿居然说出这么无情冷漠的话,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掴对方的脸,却被秀楠扣住了手腕,然后被甩开,跌坐在椅子上。
秀楠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走回房间。
女人愣愣地注视眼前的一切,体内有一团火在燃烧着自己,心脏承受着四分五裂的痛楚,秀楠所说的每一个字如利器般一剜一剜地割着自己,她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流血,悲凉与无助代替了愤怒与失望的主导位置。事情正慢慢脱离了她的掌控范围,朝着她陌生的方向前进。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控制自己没有将餐桌上的一切扫落在地,即使这样做对事情亦起不了一点帮助。女人的双肘支在桌上,把脸埋进双手,任由痛苦的大衣裹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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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楠坐在桌椅,一手托着脸腮,看着摊开的作业本,另一只手不停地转动签字笔。纪子坐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把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偶尔注视其他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四下俱寂,天色早已从白天的蔚蓝换成深蓝,还掺杂了黑色的成分,几颗若隐若现的星光点缀在空中,有时飘来一片云块,遮住了星星,待云块离去,星星的位置似乎移动了些许。对面的全家便利店仍在营业,既然是24小时营业,即使没有人光顾也不许打烊。一个便利店的职工站在门前抽烟,是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
秀楠从一个小时前便保持这一姿势,几乎没有变过,转动的签字笔没有在作业本上写下一个字,对方根本没有心思做作业,只不过是借这一形式来思考什么。
晚上的时间她俩仍在继续几个小时前的闲聊,秀楠的情绪多少有些不快,必定是在吃饭的时候与母亲发生了争执,虽然对方尽量掩饰不悦的心情,可终究是16岁的未成年人,没法做到让别人完全看不出心思的地步,更何况她面对的是经历过社会打磨的33岁的纪子。
纪子没有主动问起对方不开心的原因,她要对方自己开口说出来,而且她很清楚对方会主动跟她说起。所以她并不急于一时,等秀楠认为什么时候说是合适的,便什么时候说出来好了,在这之前她会耐心地等待。
另外,纪子还发现了一个特异的现象。她的身体丧失了生理反应,不需要上厕所、不需要洗澡、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从下午来到这个世界起直到现在,她的身体全然没有产生任何生理需求,一点点都没有。
由于身体之前发生了不少怪诞的莫名其妙的现象,所以纪子对这一情况亦感到不足为奇,凭她如何深入探究也终是一无所获,何况身体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损害,索性大大方方地接纳这一状况便是。
她将这一现象告诉秀楠,对方和她的反应差不离,大概对她身体的特殊性有了一定了解,也没有露出如看见死人复活般的诧异神色。只是和前几次一样,说了“简直莫名其妙啊,完全搞不明白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句话,说完后便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
纪子不由疑惑起来,秀楠的口头禅什么时候改成这个了。
房间的唯一光源便是书桌上的台灯,秀楠一部分的脸庞在台灯的映照下显得惨白。纪子终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开口道:“你就打算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天亮吗?”
过了一会儿,纪子的话才敲击了秀楠的耳膜,对方仍维持同一姿势,可转动的笔已停下来,视线从作业本移到纪子的脸。“无所谓。”
“这样坐一晚上可是会死人的噢。”纪子开玩笑道。
对方微微勾起嘴角,“如果会死人,那就死人好了。”
“已经生无可恋了?”
“大概吧。”
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就这样死去真的没有问题吗?”纪子挪动身体,移到床边,脚掌抵着冰凉的地板。
“大概没有问题吧。”秀楠以检查是否有污点的目光注视右手的指甲。
“没有想过以后吗?”纪子摇晃着双腿。
“以后?”听到这个字眼的秀楠稍稍皱起眉头,抿了抿嘴唇,然后看向对方,过了十秒后才回答:“不是没想过,实话说,目前关于以后的唯一打算是离开这里。”
“逃离这里,逃向别的地方。”纪子补充道。
秀楠没想到纪子会知道自己的心思,但对方说得没错,她没必要否定。
“呐,真的觉得就此死去也没有问题?”纪子微笑道,“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不至于到了生无可恋的田地吧。”
秀楠就此沉思一番。从出生到现在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去做每一件事,讨他们欢心,使他们能够有资本向亲朋好友炫耀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犹如一个被父母操纵的傀儡。
上到中学之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父母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子关系,而是操纵与被操纵的关系,没有自由,没有个性,一旦表达自己的主见便会立即遭到反对与驳回。
秀楠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人,至少不是作为一个人类而存在,用机器人来形容她再适合不过。生活没有激情、没有乐趣,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内容。因此她才认为就算此时死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还不如赶快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或许下一辈子能过上满意的生活。
但她终究没将死亡付诸于实践,也许她缺乏将自己交给死神的勇气,又或者她并不甘心就此死去一了百了。为此她才有了逃离的想法,只要离开这里、离开父母,逃去别的什么地方,生活可能多多少少得到改变吧,虽然这种改变不会完全令她满意,但只要与现在的生活有一点不同,秀楠都十分乐意地接受。
凭着这股信念,她得以忍受一切,有些事情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亦不得不艰难地咽了下去,为了能够离开这里,多少要付出代价吧。
“的确还没有沦落到生无可恋的田地,因为我还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就此死去,未免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