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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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天空下着小雨,雨点落到地上结一层不甚明显的冰。程枫从机场大厅出来,看到这番景色,心下生出几分寒烟暮雨的感慨。不过他感慨的并不是傍晚时分的冬雨,他只是想起自己随身的行李中,似乎并没有雨伞。
倒是问题也不大,在大厅外拦了一辆出租,一路到饭店也没叫雨水淋湿一点。程枫将行李寄存到前台,走进会场时想,也许等年会结束这雨就停了。他是提前下班直接赶过来的,身上穿的还是平时办公室里常穿的衬衫,套一件驼色窄领毛衣,再外面就是大衣了。入口处的迎宾是上海办公室的前台Ivy,看见他走过来,抿嘴微微一笑。程枫向她报了自己的工号,接过名牌,尾随另一名司仪走进会场。
大厅内的灯光很暗,靠前搭起来的临时舞台倒是光彩辉煌。华东区的合伙人Don在上面讲话。程枫向司仪道过谢,轻轻地坐下。周围的人还是立刻注意到他,纷纷探过身打了招呼,才又转过身去听合伙人发言。
虽说常年穿梭于饭局,也像这样与素不相识的人同坐一桌吃饭,原本两杯酒的交情,还非要在推杯换盏间表现得情真意切。但程枫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用餐环境,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有人同他讲话,问些琐碎的事情,程枫还都一五一十说来,礼貌真诚的模样。
他正与身边的人说着话,余光里瞧见浩浩荡荡一群高层已经快到他们这里。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梁予纾,竟然觉得看到他的感觉,和今天一入会场后那种陌生疏离之感不大一样。梁予纾今天穿一套深蓝色的西装,里衬背心也是一个颜色,压酒红色领带,头发似乎刚剪过,比周三时更短了,露出额头和鬓角轮廓。
梁予纾站在Don身后,平时神游宇宙之外的神色倒是有所收敛,举手投足柔和许多,程枫便觉得,原来这个人还是挺有几分姿色的。甚至还注意到他胸前口袋处微微露出一角的灰色方巾,心想这人是来结婚的么,穿成这样。不过,似乎穿得不大得体的其实是他自己,眼见各色移动西服排山倒海向他们这边过来,程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跟前的酒杯。心里嘀咕着,这次总不至于再被他把酒杯没收了。
Don他是认识的。说起来来到DB还是受他主动邀请,Don原名陈永华,是程枫留美时的大前辈,当年他毕业以后进入纽约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做项目时程枫还搭手做过数据分析。便是他回国后这些年,两个人还是会偶尔联系。
于是Don看见他,话就多出两句来。
“多少年不见,你哥我老了,你倒是刚好一表人才。”似是真的沉浸在了岁月峥嵘的感慨里,碰杯以后又说到:“都和大家认识了么?我听Vicky说你刚进来就去了项目上。”
“Rechard在我的项目上,一直在成都。”程枫没来得及说话,和桌上众人一齐,看向答话的梁予纾。
“你成都的项目……是汇亚那个?”
梁予纾点点头,陈永华就笑起来了,再说话时像是对一桌人说的。
“Dylan之前一直满世界追着我跟我要人,跟讨债似的。我说他怎么突然消停了……”说着又转过身来面对着程枫:“原来是你过去了。那就辛苦,等案子办下来让你们Dylan请顿好的。”
程枫心说你看看他那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让他请参个禅悟个道什么的才更靠谱。然而他哪里敢真的这样说,只就着Don的话笑意深深地去和梁予纾碰杯。
梁予纾主动用杯子碰了碰他的,却没喝酒。
“过敏就少喝点。”
程枫小声回了句“没事”。另一边陈永华又和其他人寒暄几句,一群人就去了下一桌,剩梁予纾一个人还站在程枫身旁,只见他从程枫手中拿过酒杯,一旁的同事便立刻凑过来替他把酒满上。
“Rechard不能喝酒,他现在帮我做项目,将来各位关照,酒我先替他喝了。”
兄弟,这可是白的。程枫看他一口气不喘地喝完,心里一时几番滋味。
一反面他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梁予纾这一桌一桌喝下去,遇到哪一桌添乱就够他倒霉的,何必在这里替他挡什么酒……另一方面顶头上司帮小弟挡酒,又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当得颇有姿态,当下就指天誓地决心要好好干活,替老大挣钱。
人生虽不是由一两个选择或着偶遇来定夺,但一个结果串着另一个结果,经年旧事回忆起来,常常不知道是哪时哪刻,自己做的哪件事让今日如此。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出租车不那么好打,也许走出去会好一些,但他没有伞,手上又还有行李和手提,于是不得不在饭店门口等。他在雨中站着,看雨水卷珠帘一样从屋檐落到地上,流进地缝。
接近九点,饭店门口车辆来往,人进人出,梁予纾远远看见程枫站在夜色之中,一动不动的背影,后脑勺陷在围巾里,在进出的人流对比之下显得过于静谧。他本来有些醉意,脑子里来不及多想,朝程枫站的地方走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出租开过来,程枫刚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就见梁予纾二话不说便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第一反应就是梁予纾要和他抢出租,可是自己行李都放进去了。他拉开后座的门,看到司机也是一脸惊讶,转过身子打算说什么,又没说出口的模样。再看看梁予纾,只见他将双手抄在胸前,低垂着头,程枫闻到一股呛鼻的酒精味道。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有风吹来,细细的雨丝就打到脸上皮肤,程枫抹了一把脸,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坐进后座。
他只好先报自己的地址,车开出去以后,程枫试图和梁予纾说话。一开始梁予纾还偶尔睁开眼睛看他,但就只是看,盯着程枫目不转睛,眼神不似平时清明,好像有点疑惑,又好像在竭力回忆什么。程枫觉得他的眼睛像鹿眼,鹿眼看着他半晌,然后又慢慢闭上。再然后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不管程枫和他说什么,怎么拍他肩膀,都只是岿然不动地抱臂坐在那里,大有风雨自来我自不动的架势。
程枫见他这样,心里几乎是立刻就有了计较。他拿过梁予纾的手提包,果然在里面找到他的手机,甚至没有解锁设置。但也没有任何可用信息,联系人栏和通话记录里清一色的英文名,不用想也知道是工作上的联系人,信息除了一些推送和通知,便再没有其他。还真是跟主人一样,茕茕孑立。程枫内心打趣一番,既然这样了,他家也不是不能住人,索性直接带回家好了。他心里拿定主意,偏过头看向沉睡的梁予纾,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活佛明天醒来,会不会一时激动把他家房顶掀了。
到地方,程枫把行李暂时放在楼下的便利店,顺手拿了把雨伞挡在车门上,才用力将梁予纾扶出来。难得梁予纾虽然醉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能好好走路,一步一步落在地上的脚步还算沉稳。程枫一手撑伞,一手架住他的肩膀,也没感觉到多少重量。
他母亲知道他今天回来,房间打扫过,冰箱里甚至还有做好的饭菜。年会上他其实没怎么吃,但眼下也没空再吃点什么。梁予纾这次大概是真的完全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犹豫是不是应该帮他擦一下脸,不知不觉间竟然慢慢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雨声隔着窗户,更显得房间里安静。程枫开了床前灯,暖黄灯光圈着床头狭窄的范围,亮度刚好够他看清梁予纾的五官,高鼻梁,深刻的下巴轮廓。他有些回不过神,心里面明明没有想什么,却像压了几块大石头一样闷闷踹不过气。
他是你的工作伙伴,上司,程枫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半晌才从地上蹭起来。
梁予纾早年常有喝醉的时候。他喝酒不上脸,醉了也常常不说,强撑着意识与人正常交谈,还能在醉意冲上头脑时惦记着先把客户送上车,这几乎成为一种意识范围外的习惯。宿醉也干扰不到他的作息,清晨时分醒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清醒过来不多时就想起昨晚的事情,他远远看见他,准备过去和他打声招呼,但脚步越走越沉,眼皮阖住时自己的手刚好扶上出租车门……想起这些以后,梁予纾转过头,如期看到近处还在沉睡的人,他把头埋在被子里,整个人缩在枕头下,只看得到一小撮头发支楞楞露出来。有人收留了喝醉不醒的自己,甚至好人做到底,替他取了外套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