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DB电话是在程枫回到上海两个礼拜以后的事。
    DB并没有抹掉他在立永将近3年的工作经历，给他提供的职级是C。至少不是A，他这样想，随即又觉得即使是A也没有多大影响。报到的时候程枫在会议室等了将近一刻钟，门打开，进来一个高挑的女人。她进门时在门口短暂站定，朝程枫点点头，才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一坐下就朝程枫伸出手。
    “不好意思久等了。Vicky。”
    “Rechard。”
    两人都是一笑，Vicky开始谈项目的事情。
    “可能你也感觉到了，入职有那么一点仓促。希望这不会让你觉得，DB在这方面做事情过于草率。”
    “时间是金钱。”
    “效率就是一切，”Vicky往椅背上靠，整个人放松下来。她大概有34、35岁了，笑起来时眼角会有明显的鱼尾纹，她脸上没有化妆，黑发自然披散在肩头，说起话来速度极快：“其实我们真的很需要你，西区那边有一个项目要人要得很急。”
    客户是一家中印合资的钢化企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借政策东风进入内地以后迅速扩大规模，一直到2007年一路顺风顺水。
    “但其实隐患一直存在。他们的薪酬从93年成立到现在几乎没有变过。九几年的时候员工能拿到一到两千，2007年底发生了一场安全事故，当时因为赔偿问题员工和公司闹得很不愉快，2009年又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抗议，中国籍员工不满他们的待遇比印籍员工差。”
    “管理层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体制，主体诉求是裁员。但我们的顾问进行完第一轮访谈后，发现他们的问题其实很多。具体的问题我不清楚，Dylan只和我说了这么多。”
    她说的Dylan大概是这个项目上的人，程枫点点头，问道：“现在有几个人在这个项目上。”
    “目前是3个，加上你就4个。Miya是西区office的，另一个顾问来自印度DB，考虑到客户毕竟是一个中印合资的企业。另外项目经理是Dylan，他是我们上海office的。不过他很忙，具体操作可能不会参与。就是拜他所赐，你的入职才这么……仓促。”
    说着两人都笑了。
    “还有一个事情，拿到办公电脑和手机了吗？”她说着朝程枫身旁的椅子看去，“稍后Fancy会协助你去IT配电脑和手机。如果可能的话，Dylan希望你能在今天之内出现在他面前。他今晚凌晨就要离开项目飞北京。”
    他在出租上订好机票，又回到家里整理出几件换洗衣物和随身用品，出门时想起自己才开始上课的烹饪班，心里竟然满是惋惜。
    更惋惜的是程枫并没能如Dylan要求的那样，赶在客户公司下班前报到。航班因为前方大雾的原因延迟，他站在机场出口拨通Dylan电话时已经是下午18：03。电话里Dylan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但语气是明亮的。
    “现在还在上海？”
    “已经到成都了，在机场。”
    “……”
    “不然我先订酒店，客户的事情明天和Miya沟通？”
    “你先去我酒店，我大概再过10分钟过去。可以简单聊两句，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吃饭。”
    程枫并不觉得自己有说不方便的选择，他们约在酒店的餐厅见。一楼的偏厅，用餐时间人有些多，但程枫还是马上注意到了廊厅里的那一桌。两个人，男人只看得到侧面，翘着二郎腿说话，不时用手扯一下领带。他对面的女生看起来像刚毕业的学生，手肘支住下巴听他说话。他们边上打开着一台手提，屏幕是蓝色的，处于锁屏状态，和程枫今天上午在IT部领的电脑是一个型号。
    Miya也注意到了他，大概是看她示意，前一刻还在说话的男人就朝他转过身来。
    程枫永远忘不掉第一次看见梁予纾时他脸上那种倦容。他太了解那种困倦，倒在地上都能够睡着。但是梁予纾的眼睛炯炯有神，毫无疑问他的头发上了发胶，全部朝后梳起，鬓角和额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再走近一点，程枫才注意到他鼻尖有点红，他加快脚步走上去，梁予纾站起来和他握手，力道很轻很随意。
    Miya朝他挥挥手，笑起来打了声招呼。
    “你就坐我旁边吧，Dylan感冒了，他希望我们都离他远一点。”说着笑容狡黠地向他投去目光：“要吃什么的话自己去餐台取哦，他请客。”
    程枫也看向梁予纾，他似乎已经结束了用餐，正靠在椅背上，神态放松地看着自己。
    只这样一眼就让程枫认定他还很年轻。当然，是相对他的成绩来说的年轻。程枫暗暗对比了一下，觉得梁予纾大概还是要比他大一些。通常就会想，当自己到了一样的岁数，能不能做出一样的成绩来。
    “我们是不是已经见过面了？”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鼻音非常重，说话间眉毛轻微往上一挑，脸上露出一个弧度不大的笑容，甚至不能算是笑容。
    “我想我是今天才入职的。”
    “目前最大的问题，一个是部分岗位和职能不符，一个是矛盾很深，当然他们的体质也确实过于庞杂。管理层希望把公司里年龄50+的员工裁掉，但他们人员的年龄两极化很严重，一部分人担心留下的新人担不起重任。”
    “实际上我们也有这个顾虑。”
    程枫凝神听他说，末了问道：“现在进行到了哪个阶段？”
    回答他的是Miya，“前天结束了第一轮访谈，现在开始第一轮诊断。”
    “后续还会安排重点访谈，你需要参加，具体安排和Miya协调。最好下周一能拿出诊断报告初稿，周三和他们的高管层开会要用到，你们就辛苦一点。”
    程枫郑重地点点头，Miya却朝他吐了吐舌头，开口说道：“你住哪里？明早我可以载你一起去客户那边，他们那个地方比较难找。”
    “还没有订酒店，不过没关系，明早打的过去也一样。”
    “不好说的，Dylan第一次过去的时候，和出租车司机在园区里绕了二十多分钟，他……”
    “你可以住我那里，房间订到周五，还没来得及退。”Miya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显然梁予纾不想让她再说下去，“我今晚要飞一趟北京，这周都会在那边。”
    他们吃完饭时窗外已经夜色重重，七点四十。Miya直接去车库取车，她是当地人，看上去是真的小，可她说她已经研究生毕业工作快两年了，这一点让程枫感到意外。告别的时候他们互相夸对方看上去有多么年轻。
    走廊里非常安静，晚风吹进来，透明的纱帘轻轻飘起，站在尽头望过去有种朦胧的美感。地毯吸音，他们走在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房间里做过清洁，这是一定的，否则梁予纾不会让他来住。但还是太干净了，整个房间里只有茶几上的私人电脑和立在一边的行李箱是梁予纾个人的，他进门以后径直走向沙发，坐下后就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刻程枫觉得尴尬，但随后他走过去站在沙发旁，拿起茶几上的空调遥控，把温度往上调到了27度。
    “程枫”，被直接称呼中文名字时程枫愣了一下，他垂下手看过去，梁予纾仍然闭着眼，“九点叫醒我。”
    这种情况下，程枫能反应过来让他自己调闹钟的概率有多大？正常情况下是99%，但是……
    “你这样子不行，去床上睡。”
    “……”
    “那你躺沙发上也行，别坐着。”
    “……”
    “我去拿被子。”
    “……”
    程枫真的去把床上的被子抱了出来，梁予纾还是雷打不动地闭眼坐在那儿。站定后程枫估计了一下直接把被子砸梁予纾身上以后，还能在他手下顺利混完汇亚项目的几率，觉得希望渺茫。
    “你这样根本没法盖被子。”
    “……”
    梁予纾不耐地睁开眼，眼神懒懒地朝程枫扫过去，只见他的脑袋被手上的被子遮住一大半，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瓮声瓮气。
    房间里最重的是空调扫风的声音，梁予纾鼻息有轻微声响，大概因为感冒的缘故。程枫背靠茶几，曲腿坐在地上，电脑屏幕的光线使得他的轮廓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也微微可见。
    8：50的时候程枫从地上站起来，走进厨房调了一杯冲剂。随身携带常用药品的习惯还是在他母亲的督促下被迫养成的，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效。热水壶烧起水来噪音极大，尽管他关了门，程枫想，如果梁予纾睡得浅一点的话那他一定会被吵醒。所以当他端着药走出去，看到空空如也的沙发时并不感到吃惊。倒是梁予纾，他洗了把脸从浴室出来，留意到程枫手上的药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随身带的感冒冲剂。”他其实不确定梁予纾自己是不是已经吃过药或者看过医生，但似乎不太方便问得出口，因为……“你吃药了吗？”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你丫是不是有病？”。
    梁予纾看程枫就这样端着一杯药大义凛然地杵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过来，没有反应，他又勾起下巴朝手上的药杯点了点。
    “我想起来了。”梁予纾一句话说得程枫有些找不着北，他低头笑起来，手上接过程枫的杯子，道声“谢谢。”
    餐厅见到程枫时他就应该记起来的，归功于他那让人闻风丧胆的记忆能力。但大概是因为感冒，又或者是因为这么多天高强度的加班，直到刚才程枫端着药站定在他面前，梁予纾才忽然想起半个多月前飞机上的那几句对话。
    大部分人在打盹，也有像他一样的开着手提办公，舱外光照万里，云朵又洁白又丰腴。他注意到身边人落在自己这边的视线，转过头，迎着他的目光便说道：
    “不然帮你叫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