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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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赤鱲角。
戴深色口罩的男人低头看了一次手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灰色格纹的混纺围巾随意绕过颈弯,松松垮垮搭在胸前。头发刚剪过,后颈的头发推得很短,低头看表的时候露出柔和的颈部线条。
时间是2013年12月28号凌晨5:37。透过候机大厅的玻璃墙,可以看到远处摆渡车散发开来的橙色灯光。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两名地勤低头交谈,走过的地面湿漉漉的,才下过雨。如果这个时间你碰巧也在47号登机口,那么你一定会注意到他。不仅仅因为他频频看手表的动作,他抬头的时候眼睛会习惯性地凝视前方,仿佛那里站着他的情人或者母亲,这个动作在几分钟后由一个轻微的皱眉结束,他重新低下头,缩回围巾里,闭上眼睛似乎在补眠。
事实上程枫已经有40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坐在这里之前他从酒精中醒来,洗完澡看着镜子里自己新长出来的胡渣,决定离开香港。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去上班,Linda来得比他晚,手里托着一杯星巴克。
“作为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妈妈,你应该少喝咖啡。”
“所以我买的cappuccino,但其实我儿子已经不怎么需要……哺乳了。”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顺手搭在椅背上,程枫看看她,她又接着说:“上个星期我在上海,回来他就已经只需要喝奶粉了。可是昨晚半夜他又哭,没完没了,每次这样,youknow,都会让我觉得能剩下半条命真不容易。”
抱歉,接下来恐怕会让你觉得,那半条命也要不剩了。程枫看着Linda拧在一起的表情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天他加班到夜里九点多,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发出去后他才站起来,把桌上自己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纸箱。这个纸箱没有跟着他一起被带走,而是被放在32楼的卫生间。程枫用脚尖碰了碰纸箱的边缘,里面是他两年多以来习惯了抬头就看见的东西,文件夹和本子是MUJI的,大大小小占了很多地方,还有半杯喝剩的咖啡粉,马克杯,公司台历——也就这么多。
更早一些的时候,准确的说是Linda下班的时候,她每天有一个小时的哺乳假,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是不留在办公室额外加班。
“作为你的项目伙伴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知道我虽然怨恨你一走了之……”Linda靠在门口,用高跟鞋的鞋尖点着地。她今天化的妆不算浓,修得很细的眉毛下面眼妆最突出,大概是为了盖住黑眼圈,“但是,”程枫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她才继续说:“如果早点告诉我,还能给你践个行。”
“也是才拿的主意。”Linda眼眶有点红,听到他说这句话反而笑了,她提着手提,伸手抱他的时候包链从肩上滑到肘弯,“Anyway,Iwillmissyou。”
Iwillmissyou——如果不是已经发生了,程枫很难想象早年一贯剽悍的Linda会红着眼眶说:我会想念你。其实这几年他在香港,“也还真不能算虚度。”他说完,一杯酒就喝了干净。Carol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少喝点。
程枫酒精过敏,这在众人看来简直就跟看15岁男孩还没断奶一样稀奇。很多时候,就像社交教科书里写的那样,他们出门在外跑项目,总免不了沾上酒。酒局上笑脸喝到肝肠寸断,然后深夜里去医院洗胃,过敏长出来的红疹子被包裹进第二天的高级西装。大多数时候,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合理且满意,虽然这里面真真假假有几分并不可知。
关机前上海打来电话,程枫接起来,此时登机口已经打开,他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慢慢踱过去,灯光骤然变暗,就像忽然入夜一般。原来光线不刺眼,黑暗才使人睁不开眼,更加困倦。
林东在电话里说帮他找到一处房子,老房子,在南仓街那一块。程枫在脑子里想了想名字,随后发现对这个地方并无印象。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南边一个靠海的城市度过,对那里印象倒是比较深,还能记起幼时住过的房屋,街道,甚至一个转角处的石砖。
就如同,他此时坐的这个位置一样。商务舱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在他背后的右边形成一个角落。程枫把折叠整齐的毛毯打开盖在身上,终于缩在角落里匆匆忙忙地睡过去。他太需要一段长时间的睡眠,而这几乎冲淡了他对于即将回到上海的喜悦,或者说,离开香港的一点遗憾。
“为什么要走呢?”谢闵臣咂了一口咖啡,程枫看着他这个动作,忽然想到他其实一直是挑剔的,对于咖啡,浴室里的洗浴乳,衬衣熨烫的角度,以及自己。
“香港这么大,你还担心再遇到我?”他几乎是笑着说这句话,像更多时候的温柔龃龉,但是程枫却叹了口气,随后他听见自己说:“我从不担心这个。”
但是又不能控制自己去抱有希望——虽然时间一久,这种希望越来越淡,几乎已经快要辨不清虚实——这样子下去,香港就再不是一个好地方。所以这当然只是一个关于陈年旧事的梦,关于再遇见的可能,他们的对话,都是他短暂飞行中的一个单人默剧,导演和编剧甚至不是他自己。他在讲完这句话后醒来,窗外是明朗的日空和云絮。程枫就着窗外看了片刻,抬起手来看时间,手却在颤抖。
“需要帮忙吗?”邻座的人或许是一个医生。像他们这样的人职业病如此,但合适的时候就真的能够救死扶伤,不过现在他倒是不怎么需要。
程枫的视线从自己的手上移开,看到对方正看着自己,而并不是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手上——出于礼貌的注视,而为了避免让自己尴尬,他甚至刻意不去看他的手。“对陌生人的绅士教养”,在想到这个词的同时程枫露出一个充满生气的笑容。
“没事,谢谢。”
男人听到他这样说,轻轻点点头,转过身去。程枫这才注意到他开着手提在办公,密密麻麻的ppt页面,程枫只看了一眼,嘴角就不经意微扬起来,心说原来是同行。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侧过脸注视着他:
“不然帮你叫一杯水?”声音沉沉的,陈述的语气,同样一句话放在其他人身上也许会变成“工作信息,请勿观赏”,或者“闲人勿近”,总之是一样叫你不要看了的意思。
“不好意思。”程枫笑起来,随后又立即补充一句:“不用了,谢谢。”说完他埋首整理搭在胸前的毛毯,然后偏回靠背上。
也许能再睡一觉,遇一个完全不同的梦。他这样子想着,果然就再也没有睡着。降落的过程中机身有几次颠簸,窗外,如果凑过去仔细看也许就能看见大概的陆地轮廓,甚至城市里的高楼和街区道路,不过他没心思去看。他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林东给他的地址,随即想到自己那一大家子人,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在他的新住处折腾出来一桌子饭菜了。
房子在南仓街,出门是被树荫覆盖遮了天的单行道,他站在楼下等,不多时门便从里面打开。林东作为他的表兄一定是深得父辈喜爱的,所以他们在上海的一家人都会来为自己接风。他还来不及给自己一前一后两个想法梳理出逻辑关联,就被母亲拉着带进了门。
两层的老楼房,楼下是711和一家咖啡厅的铺面,楼上两户人,他的这套房邻着外面的街道,阳台伸出去接住树荫。对于餐桌上其乐融融的场景程枫感到异常温馨,同时他也想到或许对面住着的就是他的某个姨母或者舅舅,也有可能这其实是父母瞒着他办下的房产。血缘的羁绊,天下父母心,他想着和林东碰了一下杯。
接下来的几天程枫无事可做,在他母亲的提议下一起去IKEA买家具。当然她的意思是买一些餐具,几把椅子,最多再买几个简单组装的柜子,但当她看到自家儿子站在两米多宽的床前仔细琢磨时,她开始反省是不是应该由自己和老伴把东西买好,让店里直接给他送过去。毕竟,他家儿子从小就爱弄一些在她看来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回家。
但在程枫看来,床是一定要买的,借的房子里配的床是张一米五的旧席梦思,夜里翻身的时候总有响声。而他现在正在看的床宽两米二,矮矮的,坐下去时就像坐在幼时的小板凳上,得曲着腿。他坐在床沿边仰起头朝老太太笑,像很多年前放课后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吃冰,等她回家开门时一样。老太太看着这一幕,思绪就回到了那个时候,小小的少年背书包。而在她几乎是红着眼眶把注意力收回来时,曾经的那个小少年已经在远处和店员交头接耳了。
房间果然如她母亲所说,采光很好,上午10点到11点的光景大片的阳光洒进屋子,明亮干净。阳台外面大片种植的是梧桐树,到冬天枯的厉害,一部分叶子飘进阳台。有时候程枫站在阳台上抽烟,叶子掉下来仿若什么重物一样,使得他的头一缩。日子一闲下来,程枫就表现出了他身上多年来不曾减退的折腾精神,他在一家健身会所办了年卡,加入了一个自由骑行的俱乐部,还报了烹饪班的短期课程,甚至回家取来大学时代用过的小提琴,准备重操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