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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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内雪色映着红梅,纷繁点点,别有一番意味。雕廊画柱之下,有俏丽的宫女着一袭碧色的衣衫手捧小巧熏笼,袅袅暗香浮动,迷蒙了浅色黛眉下那一两点画意。
我放下手里的笔,看着宣纸上落下的墨迹,对旁边侍立的宫女笑道:“冬日里寒意太重,倒是连笔都拿不稳了。”
“可要奴婢在殿内再加些火炭?”宫女抬头道,一张清秀的面容眸子却分外的亮。
我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宿晴,你再换张纸来吧。”
“是,殿下。”叫做宿晴的宫女转身去拿宣纸来重新铺在桌上,抬手磨墨。
我蘸了新墨,淡淡道:“东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宿晴扫了眼四周,低声道:“回殿下,东宫那边看似没什么事,太子这两日都在政务堂,并未回东宫来,倒是太子妃昨日去了上都城外的问灵寺上香祈福。”
我笑了笑,墨色落笔,“太子妃也是个闲不住的女子。太子诸多破绽,也难为他能走到如今这般地位。后宫那位呢?”
宿晴微微笑了笑,道:“后宫那位自从殿下在太妃那里坐了半日得了许多赏赐回来,也消停了不少,再加上皇上这几日故意冷落,就只闭门在朝华殿里,据说日日吃斋念佛,给圣上祈福。”
“福气若是真能求来,这世间哪会有人千般受苦万般磨难?”我冷笑道。
笔锋尽处,我抬腕收笔,看着满纸淡色墨痕,微微皱眉:“将这画烧了吧。”
宿晴应了一声。
我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慢慢坐在椅子上,道:“王府那边你传个话过去吧,让王爷这几日上朝无论听说了什么话也什么都别说。我自有安排。”
“是,殿下。”宿晴应道。
“殿下,”小铃铛快步走了进来,看了宿晴一眼,直接道,“东宫来人了,太子请您过去下棋。”
我笑着用指尖蹭了一下下巴,“才说东宫没什么动静,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收拾了下衣着,我便随便带了两个宫女到了东宫。
太子早就摆好了棋盘,一副静待对弈的模样,温和从容地坐在椅子上,“皇子来了,快坐,咱们便不拘那些虚礼了。”
我仍是施礼道:“太子殿下厚爱了,礼不可废。”
太子笑着站起身来,格外亲切地拉我坐下,“皇子莫要折煞孤了,今日咱们不论身份,孤等这盘棋可是等了好久了。”
我笑了笑,坐在太子对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子说笑两句,便率先执子开盘。
若是单看太子这副亲近模样,倒像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能在太子之位五年之久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温和之人?这执棋的手上染了多少鲜血,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吧。
棋盘之上,诡谲变换,黑白厮杀,虽无金戈铁马枪鸣震天,但其中战场风云临阵对戗,仍是扣人心弦。
我慢慢落下一子,抬眼笑道:“太子殿下,看来今日棋局怕是难分胜负了。”
太子微微一怔,看见掌灯宫女款款行来,点亮盏盏宫灯,随即笑道:“倒是孤疏忽了。”然后对周围的宫人摆了摆手,那些宫人便领命纷纷退了下去。
我拈着一枚白子,笑意不改,对上太子看过来的视线。
“皇子应该是明白人。”太子慢慢收敛笑意,肃容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太子此言差矣,本宫可是个糊涂人。”
太子微微一笑,“皇子千里迢迢从南晋来到大齐,是何原因,想必皇子早就想得透彻了。孤说句不曾半点隐瞒的实话,南晋,大齐是肯定要拿下的。皇子如今无论处境如何还是南晋的皇子,但一旦南晋亡国,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我的眸光微微一颤,笑容渐无,“太子所言,莫非本宫还有退路不成?”
太子笑着扬眉,道:“皇子看孤的十三妹阜阳公主如何?”
“阜阳公主?”我心底一怔,面上却是带着一惊,“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皇子若只是南晋皇子,将来南晋亡国,皇子必然处境危殆。但皇子若是我大齐的驸马,那南晋即便亡了国,孤不说别的,皇子的一世富贵,还是保得住的。”太子从容笑道。
我淡淡笑道:“太子殿下,非是本宫不愿,只是若是陛下早已决定不留南晋,那又怎会留下一个南晋余孽,让其与自己的爱女成婚?”
“孤既然说了,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太子笑道,“父皇一向是贤明仁君,必不会将南晋赶尽杀绝,但又要提防南晋皇室死灰复燃,思虑之下,定会留有人质把柄。皇子现今在上都城中,你我心知肚明,说是风光的南晋皇子来大齐赏玩作客,实则却是受人约束的质子,既然已是质子,难以逃脱,又何不苦中作乐,娶了公主,也更是为自己加了道护身符。父皇既可靠公主监视束缚你,你也可以依靠公主得享安乐。”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沉思的样子,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太子殿下如此说,本宫倒不知有什么值得太子殿下看重了。”
太子闻言朗声一笑,道:“皇子果然聪明人。既然如此,孤也就直说了。现下朝堂局势皇子也看得分明,孤与清阳王俞山王三分朝堂,可谓是争得你死我活。皇子智谋过人,孤不曾想要皇子屈就孤麾下,为孤出谋划策,只希望皇子可以分出些许精力,牵制清阳王。”
我无奈笑道:“太子殿下哪里话,本宫孤身到大齐来,无依无靠,身如无根浮萍,立足都是难事,何谈牵制清阳王?”
太子微微垂眼,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与太子对视一眼,慢慢拆开信件,几行字映入眼中。
看完信函,我掩去眼底浮动的暗光和冷意,面上犹豫道:“这是……”
太子微笑道:“皇子不必惊慌。此事孤也是不久前才得知的,此乃皇家秘闻,本不应对外宣扬,但孤既要皇子牵制清阳王,必是要拿出说法的。现下皇子应当如何去做,也不需孤言明了吧。”
我犹豫间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只是……太子殿下可知当年事……是何人所为?”
太子微敛笑意,淡淡道:“皇子,有些事还是糊涂的好。”
我惊了一下,颔首道:“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太子闻言笑了笑,“皇子不必如此拘谨,你我今后便要相携而进了。待到阜阳两年后豆蔻之年,孤可要唤皇子一句‘妹夫’了。”
“太子殿下说笑了,如无它事,本宫便先告辞了。”我起身笑道。
“如此孤也不多留你了。日后许多事,孤也自然为皇子行得方便。此番冯贵妃将皇子拘在宫中,也倒是个机会,皇子与她走近几分,等孤运作皇子出宫之后,清阳王那处诸多事便可推到俞山王那里。如此两不耽误,岂不妙哉?”太子起身笑道。
我面上为难道:“只是如今冯贵妃怕是对本宫有些偏颇之见,恐怕是难以接近啊。”
太子笑得意味深长:“皇子手上筹码不少,何必要如此受人束缚?说句不避讳的话,来日征伐南晋,皇子若是肯出一分力,那便相当于普通人等的十分啊。此等筹码在手,何愁冯贵妃俞山王不将皇子视若上宾?”
我恍然一笑,“如此可要多谢太子提点了。”
太子一笑,两人不再多言。
太子又将我送至东宫之外,才转身回宫。
东宫之内,宫装华美妆容精致的太子妃从金丝屏风后转了出来,迎上太子,温声道:“太子可是收服了那南晋皇子?”
太子微微一笑,拉住太子妃素手,道:“那南晋皇子倒是有几分智谋胆气,但身份在那儿,又涉及自身的安危富贵,威逼利诱之下自然妥协了。如此之人,必不会屈服他人之下,又难以自成气候,收入麾下也是个隐藏的祸患,倒不如祸水东引,推到清阳王俞山王那里,一箭双雕。纵使被俞山王识破了计谋也无妨,总归还有个执迷不悟的清阳王,一个质子拉下一个王爷,可是稳赚不赔。”
太子妃轻柔浅笑,如水的杏眼微弯,掩去诸多情绪,开口夸赞道:“夫君当真好计谋。”
太子闻言开怀大笑,拉着太子妃往里间去坐。
回到奉海殿,我将宫人都遣了出去,默然坐在软榻上,良久,才将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伸了出来,苍白的指尖止不住的发抖,我将那封信函拿出来,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再读过。
——大齐异姓王太平王与清阳王生死相交,日渐情浓,有违伦常,且家势日大,功高震主,恐有害江山社稷,当寻一事由,除之。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这手笔……
我即便早就有所预料,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是禁不住有些难以置信的苦意。
如此看来,慕长风也早该在当初毁了,只是那个手握天下的人恐怕也万万没想到,太平王陆雪苍在最后关头,面对至爱之人的背叛选择的不是同归于尽,而是心灰放手。如此慕长风便成了四年前那场局的漏网之鱼,后来其实力日愈增强,并不是他压抑太久的肆意释放张扬,而是,他为自保而不得不选择的一力抗争。
只是他纵然如何势大,来日皇帝遗诏,也必然不会出现他的名号。而这四年之内,他该是过得如何艰辛?那人定会处处寻他的差错,待到一日,一举灭亡,毫无转圜之地。
这是真正的,一招错,满盘输。身前是荆棘沼泽,身后是万丈深渊。
只因他得罪的不是太子,也不是俞山王,而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我重重闭了下眼。
只是皇帝决心除去慕长风必然不只是因为四年前他与太平王私交甚笃,情意暗生,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是真正令他难安的,甚至可以说,忌惮的。只是现下还难以得知。
我慢慢平复了心情,起身到书案前,抬笔写了封信,又将从太子处得到的信函一块封进同一信封中,才唤来宿晴,让她传到清阳王府去。
做完了这一切,我才缓缓坐下,从袖中掏出一瓶药丸来,服下一颗,顺便抬手擦去嘴边溢出的血丝。
小铃铛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轻声道:“自己累的,活该。”
我闻言挑眉一笑,“这嘴欠的,真是看少爷我今日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小铃铛白我一眼,撇嘴道:“要不是大殿下吩咐,谁要跟着你,看顾不好还得挨骂,费力不讨好……”
我耳听得这抱怨声,神思渐渐有些昏沉,便半闭了眼,笑道:“得了,这嘴皮子利索的,听得我都快睡着了。你也不必抱怨,等不了多久了,也就还有个一年半载吧,快了,等到……那时候,自然便放你回去逍遥了。”
小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会,才道:“殿下还是好好养着身体吧,别辜负了大殿下一番心意。”
我微微怔了怔,随即淡淡笑道:“我必然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清阳王府内,一个面目普通得混入人群便再也找到不出的侍女快步走进清阳王的书房,将一封信送到了清阳王的手上。
眉眼冷肃的男子看完之后神色不变,捏着信函的手指却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突起。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可还有其他?”
那侍女犹豫了下,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卷画纸奉上,低声道:“还有一事奴婢不知是否应当禀告。这是今日午间皇子信手画作,皇子命奴婢烧毁,只是奴婢看着有些……熟悉,便擅自做主,为王爷拿来了。”
男子闻言眸光微动,抬手展开画卷,随即“刷”地一声合拢起来,淡漠的视线扫过侍女,道:“本王知道了,你自去刑房领罚二十仗,再去领赏三十两。”
侍女诧异抬头。
“罚你不遵他令,赏你知晓轻重。”男子淡淡道,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侍女低头道:“奴婢明白。”随即便离开了书房。
书房之内重归一派肃然清寂。
静立案前的玄衣锦袍男子缓缓抬手,将手中的画卷展开,对着摇曳的烛影,视线分毫不动,凝视着那画中景象。
笔笔勾画,竟与那墙上所挂的《景山远行图》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