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珠江边上的路灯就像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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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梯就这样被我遗忘在珠江边某一盏昏黄的路灯下,连带着我的几百块钱和一个草莓味的甜甜圈。
然后是大三开学,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堆在了一起,这让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烦闷。三天后我们迎来大三的第一个周末,这就意味着我有两天的空闲时间,不用上课也不用工作。星期五晚上,两个室友怂恿我和他们出去搓一顿。
这是个传统。由于他们两个除了爸妈给钱之外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而我早已经步入社会自食其力了,所以他两每次开学都假惺惺的用各种类似于“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如出去搓一顿”“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出去搓一顿”“少小离家老大回,不如出去搓一顿”这种破理由把我从寝室弄出去。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已经选好了搓一顿的地点,想好了要点些什么菜,甚至召唤好了几个美美的小学妹,以“进行人文关怀”为借口,把学妹们哄得心花怒放花枝乱颤。
我说你们能不能去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想做一个沧桑而孤独的吃客。
他们说好啊好啊然后就把我带到了火锅店(……)。
选位子的时候他两财大气粗居高临下的对着服务员吼道:“给老子找个安静点的座位,老子想孤独一些。”点菜的时候他两不约而同的把桌子一拍,像两个有文化的臭流氓一样恶狠狠的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服务员战战兢兢的记下,然后他两说:“刚刚说的那些都不要,给老子上大份的粉条!”美美的小学妹们来的时候,他两又换上一副猥琐的嘴脸:“哟!你们来啦?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啊!你们想吃点什么?”他们的语气婉转高亢余音绕梁,我甚至能在他们咧开嘴笑的时候看到他们同样猥琐的牙床和扁桃体。
小学妹们矜持的说:“师兄你们随便点就好啦……一份牛肉两份鸡肉三份海虾四份海带外加一份空心菜。”学妹把菜单还给服务员,体贴的说了句谢谢。
我顿时有些肉疼,感觉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用在养猪事业上了。最悲伤的是,我养的还是别人家的猪。
我说你们吃得了这么多吗?
小学妹们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然后那两个小崽子就说小楼小楼,师妹们难得出来吃一次,想开点。
小学妹们两眼皆是情的看着他两。
我心里暗暗说,这些天真的女孩子们啊,口头上的大方不叫大方,口袋里的大方才叫大方。她们还小,不懂这个道理。
此时华灯初上,这条J大附近的美食街热闹得好像有一百对情侣在这里结婚一样,处处是喧闹嘈杂,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实在让我假装孤独不起来。那两个小崽子口若悬河,话题已经从梁朝伟忧郁的眼神跳到他们掐指一算预言广州今夜必定有雨了。
我觉得我还是看看电视吧,毕竟我只是一个能直立行走的大型钱包而已。
火锅店那个高高悬挂着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广州本地新闻。当然,这些天以来,只要打开电视,听见的第一件事一定是雅典奥运会上刘翔12秒91打破奥运会纪录。然后整个屏幕都是刘翔那张洋溢着自豪和幸福的脸,并且在右下角要不断重播刘翔跨栏时的情景,慢放之后观众都能看见他和脸一样自豪的牙床和扁桃体。
我觉得刘翔长得很像我一个小学同学。这位小学同学名字已无法考证,只记得他是国旗队的。那时候我小学校园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见过这位同学的人都觉得,这孩子天生就该是举国旗的命。这让我心里对他有着无限的憧憬,一度坚信他走路的时候身边飘的都是五星红旗。后来我终于见着他,看着他那张通红通红左上角还长了五个痦子的脸,我在满腔的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一句:“啊,祖国需要你啊,我的痦子!”他当时就哭了,一直到升国旗的时候还在哭。他哭得是那样忘情那样专注,以至于他忘了上国旗台是要跨台阶的,于是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脸上那面鲜艳的国旗砰的贴到了地上。大家手忙脚乱的扶起他时,我看见他满嘴的鲜血。后来他再也没来过学校,99年白云黑土的小品走红,而我每次看到白云缺的那两颗门牙,就想起他的脸,红艳艳暖洋洋,升国旗时庄重的举起拳。
当然我并不是说刘翔长了一张国旗脸,我只是说他两有些相像,至于像在哪里,大概是面对五星红旗时的那种虔诚吧。而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这种虔诚了。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视里终于开始播报广州本地的新闻。这些新闻明显就不如刘翔那样有吸引力了,我随便看了看,除了房价上涨就是人匀收入上涨。我觉得其实珠江水位也上涨了,但人民群众和工农兵同志显然对这个不感兴趣。
事实上,除了想穿着比基尼在珠江水里大扭秧歌的行为艺术家,没有人会对珠江水位的上涨感兴趣。
我刚想转过头听听那两个小崽子有没有把话题引到杜雷斯又出了哪款新品上时,电视里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坐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广州9月热闹的长街将他衬得更加孤独。
我听着那个西装革履的记者笑脸盈盈的现场直播:“有市民反映啊,说是这几天一到晚上就有人在附近大喊大叫。经调查发现,扰民者是我身后那位沉默的男子。现在让我们一起去了解一下。”
记者走到他面前,亲切的问道:“您好,请问先生贵姓啊?”
“……”
记者又走近一点:“您好,请问您知道您最近所做的事情对民众已经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吗?”
“……”
记者有些不耐烦了:“你这样我们是有权利报警的你知道吗?”
他听到“报警”两个字,有些懵懂的抬起头。记者刚想继续采访,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记者得意洋洋的眼神中,“唰”的一声把记者的裤拉链扯了下来,并且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用一种漫不经心又足够点醒世人的语气说:“哦,红色。”
那边一片混乱,屏幕迅速切换到了刘翔跨栏时的情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刘翔背上那面五星红旗鲜艳得好像五月的红玫瑰。
你才扰民,你全家都扰民。这是我当时脑子里第一个想法,而第二个想法是,这小傻子,原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紧接着第三个想法是,安小梯,他看起来饿了很久,虽然眼睛还是在蹭蹭的发着光,但脸色已经十分不好了。
我心里闪过很多念头,这些念头太乱太杂太不统一。我只好打断小崽子们和学妹的谈话,极为痛苦的说道:“帮帮我。”
学妹们反射性的从包里掏出了卫生巾,两个小崽子则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换上一副既关切又猥琐的表情齐刷刷的问道:“你要生了?!”这句话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好盖过了火锅店里的嬉笑声,我们这一桌瞬间成为整个店子的焦点,我清楚的看到对桌那个清秀的男孩子羞涩的看了一眼旁边那个雄壮的汉子。
小学妹们默默的把卫生巾放回了包里。
我满头黑线,差点控制不住的把他两的头按进热乎乎的火锅汤底里,让他们彻底变成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说:“不是,我要做一个选择……”
崽子们说:“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我说:“不是,这件事我不好说……”
崽子们说:“啊!难道是宫外孕?”
我说:“这餐饭也是挺贵的。”
崽子们齐齐闭上了嘴。
我继续说:“现在我们猜拳,赢了我就去,输了我就不去。”
学妹们说:“啊?学长你要去打胎?”
我说:“阿弥陀佛小崽子你们自己付钱吧。”
崽子们立刻举起了拳头:“来吧,输赢不重要。”
但是此时我心里又有了另外一个选择。我知道这两小崽子出拳的规律,并且他们两个人每次出的都一样。
第一盘,他们会出剪刀。而我出布。
我说:“三盘两胜。”
此时火锅店蒸腾着雾气的玻璃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就像我时常看见的,安小梯懵懂的眼睛里我顶着黑眼圈对他怒目而视。
第二盘,他们会出石头。而我出剪刀。
我说:“五盘三胜。”
此时外头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温暖的光晕柔和的凝成一片祥和的夜景,就像安小梯对我抿嘴微笑时眉眼间那份让人心安的宁静。
第三盘,他们会出布,而我举着手,迟迟不知该做怎样的手势。
崽子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的掏出我的钱包抽出几张一百块的,然后把钱包塞回我的口袋里。他们的动作协调一致,看得出来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他们满怀激情的说道:“小楼,不要犹豫!人生有很多事是经不起犹豫的。想到什么就去做吧!一旦错过,就再也寻不回来!”说完这几句话后,他们眯着眼对学妹们笑道:“我们这个兄弟啊,别看他长得好看,其实既不果断又不勇敢,每次都要我们劝……”
学妹们下意识的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几乎要把我的眼角膜翻出来。崽子们和学妹聊得火热,在火热的间隙中他们转头对我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我心想,同样是傻兮兮的笑,怎么安小梯笑起来就那么好看呢?长相果然是很重要的。我挠挠头,在几个深呼吸之后慢腾腾的走出了火锅店。
我沿着路灯一直往前走,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等我终于停下的时候,面前正是一个甜品店。我买了一个草莓味的甜甜圈,打车直奔珠江边上。
我坐在出租车里想,听说每个人一生中总会碰到些匪夷所思的事,安小梯只是一件怪事的具象化。他出现在我身边,磨练我,刺激我,企图打败我。这可能是我生命的劫数,也可能是佛祖他老人家的考验。我包容他,理解他,融化他,有一天他会被分解然后消失。这就意味着我通过了考验,历经了一大劫数。
这是很宝贵的财富,我对自己说。
车子停了下来,我拿着甜甜圈下了车。
我以为这个时候应该下一点雨,但空气温和夜风如水。我看见安小梯站在路灯下,他抿嘴笑着,眼神干净。我直直的向他走过去,在这个过程中,我突然决定要好好养着他。
直到他被我融化,然后消失。
“我回来了。”我说。
“我等你好久。”他说。
“甜甜圈很难做。”我说。
“但是很甜。”他说。
“你饿不饿?”我说。
“不饿,但路灯明明灭灭,我很害怕。”他说。
“你为什么不走?”
“我在等你。”
“为什么等我?”
“我没有其他可以等的人。”
“我回来了。”
“我没有走。”
“我知道。”我牵起他的手:“现在,走吧。”
他笑得灿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