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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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木深林婆娑,烁舞月下银飞,百千风寒芒横扫,万千影游龙逐月,夜半独执剑。
凌风呼啸山间,乱瀑咆哮击石,镜层波倒影绰绰,叶落零迎风簌簌,覆水竟成半。
手中长剑剑花一挽,收势凝立,看着那飘落在水上便瞬间轻轻分成两半的树叶,带着那平滑的切口顺着略有些湍急的水流奔远,深林舞剑的乃是一身材比例略显修长瘦削的黑衣少年。
收起剑势的黑衣少年一黑一灰的双眸静静地望着眼前明亮的月光下偶尔溅起白色花朵,不停向远处奔流的活水,寂静的山林中,有落叶,有流水,又不曾被人察觉的生物,却似乎只有他的时间静止。
一瞬间,少年在天地间竟似悄无声息地失了踪迹一般,仿佛他便是天生生在这汪活水旁,与两旁树木无二,与自然的夜融为一体。
一个天生擅长隐匿的人,一个天生的暗杀者。
耳畔依旧风声鹤唳,黑衣少年却随着一道毫不起眼的劲风的吹拂,略略调转了身子,朝着来路的一片深林淡淡道:“徒儿见过师父。”
深林的来路空荡而漆黑,唯有自来路处呼啸的风摧残着四周在夜色中同样漆黑的树,发出夹杂着叶片摩擦的呼呼怪声,恍若群魔乱舞。
倏然,黑衣少年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鬼魅身影,仿佛是凭空出现在少年面前般让人根本辨不清其来路。
黑衣少年,纳兰错眸中依旧一派波澜不兴,只在红衣男人突然出现时,眸光微微一动,平静地指出:“师父今日似乎心情欠佳。”若在平时,他是绝不会用这种悄无声息而又突兀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的。
红衣男人闻言并不作答,漂亮的狭长吊眉狐狸眼却微微眯起,比纳兰错高上许多的身材和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使得他看上去像在睥睨着静立在眼前的身材瘦削颀长的黑衣少年。
那双眼睛虽然没有任何旁的情绪,但纳兰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不悦,垂了垂略显单薄的眼睑,避开那较之平时锐利许多的目光,道:“师父不是说过此次外出少需半月,却为何这般时日便回来了?”
红衣男人依旧没有作答,依旧维持着出现的姿势,似睥睨般地看着眼前向他恭敬地垂首的,在夜色中略显单薄的少年。
只一个呼吸的瞬间,红衣男人突然出手。
纳兰错的两边眸色不一的瞳仁一阵暴缩,以最快的速度向后仰去,白皙的脖颈与向后弯下的劲瘦的腰像一张绷紧的弓,袭来的利剑堪堪擦着他的下巴向后戳刺,利剑带起的剑风逼得他不等不顺势向后躺倒,背脊重重撞在布满青草的地面。
不想利剑的主人根本没想过就这次放过他,一击未中的锋利长剑夹着劲风呼啸着顺势向下砍来,他狼狈地向旁边一滚,砍下的利剑斩下了他的一片衣角——太快了,师父竟用了十成的功力!
纳兰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再次袭来的利剑从他的后背擦过,纳兰错顺势转身,单手成爪,疾速向背后握着利剑的骨节分明的手暴露的脉门探去。
那白皙的手腕反应极其灵敏,带着那只手向上一挑,伸出的长剑便仿佛是那只手臂的一部分,剑柄在其掌中打了个轻旋,剑身便划出一道冰凉的银弧,手掌收拢,被反握着的长剑坚硬的剑身挡住了脉门。
纳兰错见状却并不收势,成爪的手紧紧扣上仿佛连着剑身的手腕,削铁如泥的利剑立刻划破了那只紧紧扣着的手,一时间,鲜红的液体顺着那只绷紧的手滑下、滴落。
红衣男人上挑的吊眉狐狸眼中眸光暗沉,正想振臂摆脱纳兰错的桎梏,却不想竟听到了几声不大明显的破碎声响,身形猛地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地将视线移向被纳兰错卡住的长剑剑身。
就在他看向剑身的一瞬间,剑身上默默蔓延出的剑痕终于贯穿了整把长剑,随着一声难以负荷更多的悲鸣,长剑,应声而断。
纳兰错顺势收回了鲜血直流的手,垂在身侧,任那血珠顺着指尖颗颗滴落在地面,双眸平静地看向震惊中的红衣男人。
“今日师父是否心中苦闷,想找徒儿纾解?徒儿学艺不精,剑术无法让师傅尽兴,只好以他法应对,望师父切莫责怪。”
是啊,他怎么忘了,他这个徒弟最不擅长的就是剑术啊。
“你以为你师父就只有这种程度吗?”看着眼前在自己面前总是低垂着眉眼的少年,红衣男人唇形优美的唇畔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竟从紧束着劲瘦窄腰的红色腰带间抽出了一把软剑,剑身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同样质地冰凉的银光。
“毁了我的长剑,这是逼我使出看家的功夫了?你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吧,三年前我能压制你,三年后,也一样。”
夜风在林间无休止般地肆虐,激怒了休憩在暗夜中的魑魅魍魉。背着月光的树木狂乱地挥舞着躯干,向闯入它们领地的人残暴地嘶吼着,枝叶粗暴地相互击打,即使对着同类也毫不怜惜。
一声闷响,看似柔软的剑身坚硬地穿过黑衣少年单薄的胸膛,将少年狠狠钉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巨大的力道使这棵本来就挥动着枝干的树木就连身躯也发出似乎快要断掉的阵阵颤动,叶片落了一地。
受到身后树木的撞击,黑衣少年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珠在半空飞溅,然后一颗颗重重洒落在草地上,引得细嫩的草叶轻轻一弯。
红衣男人缓缓走上前,握住了没入单薄的少年胸膛的软剑剑柄,感觉到随着自己并不温柔的动作而轻颤的弱小生命,一瞬间,心竟然柔软得不可思议,手上一个使力,将软剑抽离。
失去了堵塞的鲜红血液从胸膛溢出,单薄的少年惨白着一张脸顺着身后的树干无力地下滑,凌乱的黑色长发不知何时已失去了束缚,丝丝缕缕黏在被冷汗濡湿的淡白肌肤上,透出一种病态的美。
红衣男人俯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挑起了少年尖削的下巴,看见那双神情涣散地半眯着的一黑一灰的双眸倒影着自己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吻上那轻颤的单薄眼睑,低喃着:“为师的好烨儿啊,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居然背着为师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学的幽冥剑法?让我猜猜,你攻击了幽冥军的人,然后和他们过招时学到的对不对?你还用幽冥剑法攻击慎刑司的公公,然后学到了慎刑司的武功路数,不,应该说你先学会的是慎刑司的功法,——幽冥军的人,也是你杀的,而并非他们以为的慎刑司的人出的手,对不对?”
他们?被发现了么?纳兰错的半合眼睑下的瞳仁微微缩了缩,原来,师父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又被刺激得犯病的么?
这是他和师父,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就连师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年来,师父的癔症越发严重,已经催生出了一种崩坏得愈加严重的仿佛另一个人的“师父”——“师父”性情残忍而嗜血,犯症时似乎半是清醒的,知晓周遭发生的事,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就是他口中的“烨儿”,同时却又知道自己是他的徒弟,一旦他否定自己是“烨儿”就会被弄得遍体鳞伤,虽然并不致命,但“师父”似乎相当喜欢他身上布满伤痕,他知道,他从“师父”那双看着“烨儿”充满占有的眼里可以看出来,“师父”是在从虚弱的他身上找寻被无限放大的依赖,师父渴望“烨儿”的依赖,而受伤的他可以给予,所以“师父”诞生了。他丰富的实战经验正是在与“师父”的过招中获得的。
隐约想起,“师父”似乎是在两年前他被犯了癔症的的师父重伤之后苏醒的。
那时,身受重伤昏迷数日的他恢复知觉的瞬间,在黑暗中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但是眼皮却如此沉重,什么时候他竟如此脆弱,连两片薄薄的眼皮的重量也承载不起了呢?
眼睁不开,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张了张干涩的唇。
“水……”黑暗中的声音沙哑艰涩,仿佛被砂砾磨过一般,这是他的声音吗?
黑暗中无人回答。
可他真的很渴,不想放弃般地再次开口。
“水……”
就在他的嗓子像是有一把粗粝的刀来回碾磨,再也无力发声时,唇上突然覆上冰凉湿润而柔软的触感,细腻的感觉不似自己干裂的唇,但却仿佛恰好契合似地上下唇都有一模一样的触感,然后一股略显温凉的清泉涌入口中,喉头火烧般的灼痛倏然减缓。
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消失,可他还是有些渴。
“还要……”
耳边传来一阵低沉悦耳的轻笑,然后,唇上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冰凉和柔软,然后,能够缓解他喉间疼痛的清泉随着那种触感的离去、归来一股股涌入他的喉间,那种舒缓让他禁不住舒适地低吟。
仿佛是那些温凉的水给了他力量,他终于抬起沉重的眼皮,划破了眼前的黑暗,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狭长而漂亮的吊眉狐狸眼。
那双美得惊人的眸中竟溢满让人心惊的爱恋,心底一颤。
耳畔响起黑暗中熟悉的,低沉悦耳的嗓音,却将他瞬间拉入地狱。
“烨儿,你终于醒了。”
随着那悦耳嗓音的响起,他感觉到背后的震动,这才猛然发现,昏迷中感受到的温暖,竟是师父的胸膛。
眼前的房间应是从没见过的,床前做工精致的红酸枝茶几也不像是天枢皇宫里的手笔,却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呢?
师父,竟是又犯着癔症,他却连他们身在何处都不知晓。
这种时候,更是不能任由师父犯着病。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他平静道:“师父,我不是烨儿。”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像是要把他勒死在怀中的力道。
他轻轻挣了挣,却被环得愈发紧,有些难受地仰头,半合的眼睑上传来熟悉的冰凉柔软的触感,然后,一只冰凉的手从他半开的衣襟中钻了进去,温凉的肌肤与泛着凉意的手接触,身子止不住地一颤。
他开始剧烈的挣扎,却被那紧紧环在腰间的手桎梏,只能无力地感觉到那探入衣襟内的手覆上他的胸膛,那股凉意似乎要将他胸腔内仅存的一丝温度也带走,然后,那只手,残忍地,重重按下。
“呃!”剧烈的疼痛从被按压的地方传来,他不停地颤抖着,脱力的手紧紧拽住男人探入衣襟内的手,那里,是他受了内伤的地方。
眼睑上温凉的触感依旧,头顶传来的悦耳嗓音仿佛情人间眷恋的低喃,吐出的话语却十分残忍:“烨儿怎么会不是烨儿呢?烨儿是不是怨师父没有替你教训那群作死的——烨儿的身子是师父的,哪怕是要打,也只有师父能碰。放心吧,烨儿,师父一定把他们碰过烨儿的的爪子都剁下来送到你面前……”
眼睑上温凉的触感消失,感觉到施加在腰间的力道减轻,他大口地喘息,一只冰凉的手温柔地替他拭去额间因疼痛产生的冷汗。
身后的温暖消失,他失去依托的上半身被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然后,是师父即将离开的依旧火红的背影。
猛然想起师父刚刚说的话,顾不上刚刚被狠狠按压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红衣男人离去的血色的衣角。
一身火红的男人颀长的背影猛地一顿,转过身来。
他在那双漂亮的吊眉狐狸眼中看到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闪烁着这样熟悉情感的那双狭长的吊眉狐狸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都要熠熠生辉,原来,不论怎么变,师父还是师父。
“不要去。”不能让师父杀了这一辈的赤衣十二卫。
闻言,那双仿佛揉纳了星辉的美眸瞬间沉了下去,溢出平日毫不显露的……愤怒与疯狂。
“留下来陪我。”只是稍稍借用一下那个烨儿的身份,师父应该,不会介意吧。
然后,从来没有过的笑在师父的脸上蔓延开来,那如画般的眉眼,柔化的瞬间就像是丹青水墨的隽永,原来,绝色,亦不过如此。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承认过,他是“烨儿”。
半合的眸子看不见眼前正轻吻着他眼睑的人的面庞,但他知道,那张俊美的面庞上一定满是并非给他的,让人几乎窒息的温柔缱眷。
看着入目的一片血红,他闭了闭眼,沉默地任由红衣男人将他轻柔地拥入怀中,若是之前,他早该挣扎,早该否认,早该拒绝接受不属于他的东西——那会让他觉得无形之中亏欠了那个叫做“烨儿”的人,他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毕竟,这些都应该是她的,而不是他的。
但是,他不能让自己再有任何身受重伤的危险情况,哪怕是一短短一刻也不行,因为,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人。
一想到那双紫棱石一般的眸子,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住般,每一下跳动都仿佛带着一股生疼。
他的主子,比他小了那么多,身形也是那么的瘦弱,精致得就像是个瓷娃娃,仿佛如果不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样的人儿一碰就碎,但他知道,就是这样一具羸弱的身子里,装着的,是一个远比他要强大得多的灵魂。那灵魂如剥丝抽茧般卸下伪装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本能般地涌起的那股对强者的敬畏,所以,他臣服。
他的主子那样脆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那般强大的灵魂,所以,他替他承载。他知道,那样强大的灵魂出现在年龄这样小的主子身上在寻常人家是极不正常的,但是,他知道,这就是皇家。
因为他就是在皇室的淘汰中苟延残喘意外存活下来的物种。
而那样强大的主子,却活在一群愚蠢臣子的阳奉阴违,一群无知兄弟的明嘲暗讽中,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
主子的棋艺精湛如斯,就连翰林院资历最老的国手也甘拜下风。
却要被一个一身酸腐自以为是的什么老太傅投以鄙夷的目光。
何谓“此子不堪大用”?何谓“资质驽钝,朽木不可雕也”?
不过一堆空话罢了!
策论为何物,不就是父皇鄙夷过的中原人犹如拿着笔杆当剑使的无用的废纸吗,主子偏是不爱写又如何!
不平过后,他也知道,主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主子不像他,主子没有像那样疼爱他的父皇,所以,主子比他强。
从那以后,他就发誓,一定要让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主子的人,自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