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城下楼的时候，正好和端着粥上楼的管家碰见。
    “小姐。”
    管家退到一边，想等顾倾城先走。
    顾倾城却没动，看着管家花白的头发，想起以前老爷子跟她说过的话。
    她小时候，老爷子和她提过，管家夜云墨同老爷子自小便相识，在老爷子还只是顾家少爷的时候，两人便是帝都最有名的二人党。
    “夜管家，您在顾家也有几十年了，虽然不姓顾，但说您是顾家人也不为过。”
    顾倾城这话说得突然，惹得管家心下疑惑不已。
    “爷爷的心思，我摸不透。您跟了爷爷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应该知道一些。顾家劝得动爷爷的人也不多，爷爷不待见煜哥，想必您也知道，而我又把煜哥看得太重，说话做事儿再怎么注意，也终究免不了有些时候会惹爷爷生气。”顾倾城笑，很浅，和在老爷子面前露出的笑是一样的，“若是可以，倾城想请您多劝劝爷爷，别的不提，起码在他生气的时候让他多注意身子。”
    “是。”管家应下，心里有话，却也不便多说。
    他与老爷子称兄道弟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顾老爷子二十岁接掌顾家，他也二十岁离家，跟在老爷子身边做老爷子的管家，虽说私底下情谊还在，但于外他终究也只是顾家的下人。既然是下人就得有下人的规矩，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给说，他自然知道。
    顾倾城侧了身子。
    管家会意，朝她微微鞠了一躬，上了楼。
    顾倾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去了厨房。
    吴嫂还在收拾，没注意到她，倒是在一边把粥喝得像吃面一样响的路子，看见她出现，猛地一阵咳嗽。
    “你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吴嫂边说着边转过了身子，看见顾倾城，惊讶地“呀”了一声。
    “小姐，您怎么进厨房了？”
    吴嫂的语气透着点儿不知所措。
    在她的印象里，顾家人是从不进厨房的，平日里的吃食一律都有专人安排，顾家人从不插手。现如今，顾家最受宠的、打小连菜刀都没碰过一下的小姐突然出现在厨房，很难不让人的心悬起来。
    “我想麻烦您帮我送两碗粥到煜哥房里。”
    顾倾城也没在意路子，在得到吴嫂带着类似于绝处逢生般的喜悦的应声后，就离开了。
    路子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始终觉得粥还在气管里，难受得紧。
    “赶紧吃吧。”吴嫂催促他，“吃完早些去歇息。”
    “哎。”
    路子摸摸鼻梁，坐下来继续吃，没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问吴嫂：“吴嫂，小姐……难处吗？”
    “小姐就是性子淡了点儿，人不坏，不像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娇贵倒是娇贵，一身的刁钻脾气。”吴嫂盛好了粥，笑问，“好端端地，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就是今儿个……小姐说让我以后就跟着她。让我好好干。”
    “这是好事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个机会！”
    “给谁开车不是开！我是想，我这人挺笨的，怕做不好，小姐又娇贵……”
    “怕什么！平日里怎么做今后就怎么做，小姐还能吃了你不成？”吴嫂笑着蹙眉，眼角出现深深的皱纹。
    顾倾城选中路子的原因，从路子刚才的话里，她兴许也能猜到一些。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思还能像路子这么干净的，不多见了。
    顾倾城虽然不似顾家其他人一般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但毕竟骨子里顾家人的天性丢弃不掉，看人看事儿总会多想一些。
    路子心思纯，为人处世简单，想来是顾倾城觉得可贵，留在身边，迟早会有用处。
    “谁都有做错事儿的时候，错了，改了，也就好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衷心。”吴嫂拍拍路子的肩膀，端着粥出去了。
    话多了她也不好多说，她自己也算是顾家的老人了，在顾家话不能多说，也不能乱说这个道理自然是懂的。
    路子要是真的忠心，那她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够了，顾家自然不会亏待他；要是真的不忠心，那就算她说再多也是无用，顾家也不会容得下他。
    顾煜城泡完澡才记起没有拿浴袍，皱了皱眉头，下半身系着浴巾，擦着头发也就出去了。
    顾倾城正坐在那张他特意找E国著名居家设计师设计的象牙雕花复古大床的床头看书。
    书就是昨天晚上他从顾倾城那里收走的那本。
    听见动静，顾倾城从书里抬起头，见他这一身，便放下书，从衣柜里取了浴袍递给他。
    顾煜城接过浴袍，回到浴室里穿上，出来后问她：“帮我吹头发？”
    顾倾城没说话，点头。
    顾煜城的头发很软。
    她一直觉得这样的发质配上顾煜城冷硬的气质实在是有点儿糟蹋了。
    也许顾煜城自己也觉得不妥，平日里总是发胶抹了一层又一层。
    “吴嫂送了粥上来，吃完再睡吧。”
    “恩。”感受着顾倾城的手指轻柔的穿梭在自己的发间，顾煜城享受地眯起眼。
    “刚才……”顾倾城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惹爷爷生气了……”
    顾煜城闻言，转过头看着她。
    “又是因为我？”
    他承认他是明知故问，顾倾城只有为了他才会和老爷子闹得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顾倾城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顾煜城就这么看着她，等到觉得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拿过她手里的吹风机放在一边，然后倚坐在床头，让她躺下来，脑袋枕在自己腿上。
    “爷爷疼你，怎么会真对你生气。”顾煜城顺着她的头发，“爷爷年纪大了，你该顺着他。不待见我就不待见我，别老为了这事儿和爷爷叫板。”
    他是真心觉得没必要，老爷子不待见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自打十年前老爷子发觉他的心思开始，用欲除之而后快来形容老爷子的心情也不过分，如果不是他在顾倾城心里的分量摆在那儿，只怕老爷子早就把他赶出顾家、赶出帝都了。他要是和顾倾城一样把这事儿搁在心头，日想夜想，那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他倒是无所谓，他过他的日子，老爷子自己要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自己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他也没办法。
    只不过顾倾城不这么看，十六岁的女孩子，即便身上流淌着顾家人狠绝的血，终究也只是个没经历过世间险恶的大小姐，凡事儿总存了希望，看着老爷子和顾煜城争锋相对，总指望着有一天两人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然后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
    他顾煜城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生死，却独独舍不得顾倾城皱一下眉头。老爷子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控制不了，也没兴趣，他只想守着顾倾城，让她一直笑，一直当顾家无忧无虑的小姐。所以，顾倾城怎么想他就怎么做，顾倾城不想他和老爷子的关系再恶化，他就避着老爷子，不把和老爷子争锋相对的状态摆到台面上来。
    “爷爷凡事儿都顺着我，为什么独独对这件事儿不依不饶？”顾倾城与顾煜城四目相对，一双丹凤眼里尽是疑惑，“顾家有你，有爸爸，我安安心心做我的顾家小姐，不好吗？”
    “好。”顾煜城笑着低声回她，黑曜石一般的眼里映出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那爷爷为什么非得让我掺和顾家的事儿？”
    “爷爷怎么回你的？”
    顾倾城一愣，随即笑了。
    顾煜城永远都这么了解她，她想做什么、她会做什么，她做了什么，顾煜城统统都知道。
    “爷爷说我姓顾。”她移了移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说道，“可你也姓顾，我能做的事儿，为什么你就不能？”
    “你是真不喜欢生意场上的事儿，还是——仅仅是因为担心你学商以后，爷爷会对我做什么？”
    顾煜城抚平她皱起的眉头，问她。
    “爷爷能对你做什么？顾家人再狠，那也是对外人！你跟我一样姓顾，跟我一样流着顾家人的血，爷爷再不待见你又能怎么样？”
    “是啊！爷爷不会对我做什么。”
    顾煜城用手缓缓盖住顾倾城的眼睛，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神却像结了冰似的凛冽。
    老爷子确实不会对他做什么，却不是因为他姓顾，身上流着顾家人的血，而是仅仅因为不想让顾倾城伤心。
    “可你要知道，倾城，顾家人的狠，是对所有人。”顾煜城的语气是温柔的，一如他从小到大对顾倾城说话那般，“爷爷有爷爷的打算，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顾家人做事，是不该顾虑太多的，也不能。”
    顾倾城拿开顾煜城的手，看着他早已恢复如常的神态——那种只有在对着她时才会有的笑容，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刻的她并不相信，也不愿相信，顾家人会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人，因为在她心里，即便是再绝情的人，也终究会有狠不下心的那一刻。
    但是直到若干年后，当那个用尽一切来爱她的少年带着满腔的遗憾从她的人生中消失的时候，她才开始逐渐领悟顾煜城这句话的真正的含义，而真正让她明白顾家能够一直位于帝都顶端岿然不动的原因的时候，又是在另一个爱她至深的人离她而去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