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第六章 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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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惠王的际遇如同落在最美丽时节的江南小雨,烟波飘渺,浅浅默默,尽管雨停后衣物上仍沾着几分潮气,待艳阳高升时便再次恢复到以往宁静的日子。沈拓宇便是沉浸在当初这份短暂的朦胧中,一开始患得患失,可后来境况明了,也就不再那么在意了。
若干年以后,她每当想起那时的事还会嘲笑起当年自己小女儿家心性倔强、又是副懵懂单纯无知无忌的样子。然而她同样承认,这样的一次经历除了惠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带给她了。
毕竟那日在酒楼,是她主动做出拒绝与惠王成亲的回复。
当日惠王主动邀她,沈拓宇便有预感对方即要公布最后的决定。自从弟弟在宫中伴读被罚一事后,少女便逐渐察觉到了自己对惠王的心意,且以对方的种种言行来看,那人也是中意自己的。于是她同爹爹直截了当地谈及此事,沈大将军沉默良久,最后告诉她,其他都不是大问题,只要她自己不后悔便好。
惠王早已有一妻子,她努力说服自己抛去长久以来坚持的一夫一妻的观念,以至于最终能够坦然坐在惠王面前。
果然,惠王向沈家求女,三姑娘欣喜若狂,但下一瞬即被惠王的话冷断了心念。
他说,我需要将军府作为支持自己的一份中坚力量,所以拓宇,我希望你能够嫁给我。
他继续承认,我的确是喜欢你,但我更需要你。
这是沈拓宇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受人欺骗。不,其实并算不得真正的欺骗,毕竟那人在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前主动向她坦言,而思前顾后,终究是她自己执意太深、信仰太高,才错过这门亲事——那种发自男女间的彼此真诚而无邪的思慕本就是世间鲜有的。
她不光是一个心意萌生的女子,她还姓沈!她认识惠王这么久,怎么可能不清楚惠王的眼中的她绝非那个往日中相伴身边无话不谈的挚友呢?
她只是总是刻意回避着这点,以为一切只因她自己、仅是自己。
可是那个静贵妃呢?皇帝之所以令其改志是为了她本身呢、还是其他缘由?
一年之中,沈拓宇再也没有提过惠王,也没踏进将军府一步,更没有见过对方,好像从此这个人就仿佛落下的花瓣,随着时间被掩埋入更深的泥土之中。
沈拓宇最初时沉闷家中,后来姑且想开了,提出去苏州祖宅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待她回至京畿,城中依旧是番百业俱兴之状,官轿如云,宫城巍峨,一切似乎从未更变过。
也尚非全是,比如说,二哥的妻子已是怀胎十月、待产家中。
确切地说,在孕妇初产的那夜,已经步入孕期的第十二个月份了。
二嫂好似绝望的哀嚎声透彻了整座将军府的厅堂与院落。在那个常人家饭后的夜晚,夏夜似乎尚未落尽,沈大将军与长子均未在府中,大嫂刚刚嫁进沈家偏偏不堪重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二哥沈拓峻身上。
“快带走她,找个地方埋了,再也别让我见到!”
那女人躺在床上紧掩眉目,像是刚才看到了最不应该发生的惨事。
女婴的哭声惊人地嘹亮,好似在辩解着她出生的对错。
“带走、带走,你们难不成还要我亲自下手么?!”
沈拓宇惶恐道:“二嫂,您不能这样,她才刚降生到这个世上,她一点错都没有——她可是您与我二哥的亲生骨肉啊!”
二嫂注视着她的目光总是带着莫名的敌意,此刻较她刚嫁入将军府后更甚明显。
“是男儿没有错,是女儿也不该错,可她偏偏是第二个、是个妹妹!不是我现在要开口折了沈家祖业,可毕竟孪生子都是祸害家门的孽障,断断留不得!”
双生子会招致不幸的言论自古皆有,可时至本朝却是被空前的轻信,最近几年更甚以往,以至于即便是皇城后宫嫔妃诞下二子,也会仅留其一。二嫂坚决如此,沈拓宇只好一时折中,但一跟着产婆来到后院,即抢过那孩子,同三个兄弟撂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人。
沈拓宇飞奔出了将军府,她尚未嫁娶,对于照顾孩子根本没有任何经验,本是郁郁地要找家客栈要些牛乳,却在半路上碰到了惠王。
一年后,当她再次回来,第一次遇见惠王。
他依旧是那副春风拂面的笑容,同沈拓宇问了一声好久不见。
仿佛隔世般有些画面一闪而过,但也仅是如此而已。沈拓宇不知道如何抱孩子,怀中的女婴更是哭嚎不止,惠王微笑着,对她伸出双臂,因而自己并未多少犹豫即将侄女交给了对方。
女婴顿时停止了哭闹。惠王道,不如先来我府中坐坐,再一起想办法帮你解决这孩子的问题。
沈拓宇默默点头。可待她进入王府,才明白为什么惠王懂得如何抱孩子——王妃已是诞下个不足月的孩子,正在房中静静地看守他入睡。沈拓宇一时有些恍惚,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现在正同一开始那般与惠王毫无瓜葛,更何况现在是惠王帮她想办法照顾那个刚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婴孩,她应该加倍感激才是。
沈拓宇便如此在惠王府中借住了些日子。事发当日她便派人去将军府告诉那些亲人自己同小侄女的状况,称自己会好好照料她,若是他们能说服嫂嫂,便会带孩子回府。可是多日下来,兄弟们也逐一登门王府寻她,结果无一不是称将军府暂时无法接受这个孩子。
为什么无法接受呢?沈拓宇实在想不明白那种无稽之谈为何纵容、包庇着人们去犯下孽杀生命的过错。她很庆幸当年自己同孪生弟弟没有因此被抛弃,可见至少那时候家中长辈是不会因言论舍弃骨肉的。
避讳着自己未出阁的名节,沈拓宇也仅是在王府中住过五日,才不得已将那女婴拜托给惠王看护。她回到家中,同父兄幼弟们谈论好久,最后依旧坚持要那本不该出生的孩子像一个寻常人般生长下去,同时提出自己愿意充当看护人的角色,在城内租了处小屋私养那孩子。
而对于外界,除了惠王等人外无人知晓沈拓峻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其中包括她们的生母。
这是沈拓宇出生以来,参与的沈家中最大的秘密。她作为事件的引发与监护者,任重道远。
孩子名为沈灏芝,取品行盛盈美好之意。
而将军府另一个孩子被定名为沈灏青,意喻健康长青。
然而,这个被赋予着美好之意的女婴十日后即将王府中王妃的儿子“克死”了。惠王丧失幼子,一时愁容满面,惠王妃更是悲痛欲绝,没几日也抱憾跟着去了。沈拓宇明明知道这些本同她那无知的侄女毫无瓜葛,可忌讳摆在那儿,怎么看都像她们二人的到来为王府招致不幸。惠王表面上不提,沈拓宇也再无颜面留在此处,世子离开当日即同一个被父亲派来的奶娘搬去府外选好的地方。
十六岁是女儿的花季年华,但对沈拓宇来讲,一切因这个初生的女婴而改变。她几乎每日都将心神放在这个没有生母关爱的侄女身上,心性也随其收敛。她再也没有提过自己婚娶之事,同时拒绝一切提亲,偶尔地,她会抱着沈灏芝来到惠王府上,而仅仅将对方当做寻常友人。
那时侄女们一岁半了,沈灏芝在王府的花园中已经可以自己围着院子小跑。沈拓宇记得曾在府上见过一个小男儿,自己还替他取了名字。她同惠王问起,于是那个叫“桑”的孩子被管事的人带进花园。
桑尽管每天都需进行刻苦训练,但目前他的个头在同龄孩子中实在算是偏大的,全身过早地消去肉嘟嘟的外形,看上去更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他的胎发并未被除去,头发全部扎起,一直垂到背后,有些不伦不类,而他面孔也是冰冰冷冷的,正如沈拓宇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如同琉璃般明亮的大眼看不出悲喜,或者说里面本身就什么也没有。
“桑”这个字对沈拓宇来讲太过美好,可是这个名为“桑”的男孩儿连何为嬉戏都不知。沈拓宇每见到他时便对其现状感到十分惋惜而担忧,但她又不能过多干预这个命运已属于皇家护卫的孩子,只是每次带着沈灏芝做客王府都把他叫过来说上两句话,管事的有意不让桑在不相干的事上耗费过多时间,沈拓宇便只是同他讲一两个简短的故事,全是自己闲暇时从话本里看来的。
桑的话很少,唯有做出回答时才全无情绪的发出简短的音,这不禁使沈拓宇想到曾经负责看管她与弟弟们的沈艾知——自从二哥大婚后他即被调往他处,从此失去联络,不过据说升了官职,差事也要比“沈家保姆”更为实在些。桑的面上更是看不到一丝表情,甚至于他根本不懂得如何笑——沈拓宇尝试教了对方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她只好默默地想这孩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她重新对比了下沈灏芝,总算觉得她这个做姑姑的对侄女的付出尚无令人堪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