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博文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向跑道外的亲人挥手道别。五分钟以后两辆加油车相继开走，几名身穿蓝衣的技师在做最后检查，他们时而在777型飞机硕大的机翼下查看引擎，时而又沿着翼襟钻下机腹。这时，一个漂亮的空姐走到孙汲跟前，他从她手中接过咖啡，空姐告诉他再有两分钟，D508次航班就要起飞了。
    临走前母亲告诉他，父亲打算在秦岭以北的老家安置一座新宅。据说那里尽是原生态的森林，其中的空气从未受过污染。由于工作劳累加之城里空气的污浊，最近几年父亲的哮喘有重无减，自从跟着父亲远渡重洋，母亲也一直渴望有朝一日可以重返故乡，家乡的亲人虽已少有健在了，但思想之情始终陪伴着她——母亲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可以重返故乡，将家乡的山山水水好好游历一遍。
    父亲的老毛病让人操心，那种原发型哮喘迫使他每每出门，都要把喷剂药瓶带在身边，马博文清晰的记得父亲几年前发病的情景，由于呼吸道强烈痉挛，极度缺氧的父亲倒地抽搐，仅仅四岁的弟弟被吓哭着跑向妈妈，马博文使出全力帮父亲摆正体位，他以为这样可以通畅呼吸，但这种努力被证明没有用，父亲依然被窒息感这么得双腿抽出，最后母亲及时赶到客厅，唯有她手中的药物才救了父亲一命。他记得当时父亲的脸色紫的吓人，殷红的嘴唇一直在颤抖。
    虽然在前途问题上，父子间有所分歧，不过马博文有时也试图说服自己将来子承父业，这样已近花甲之年的父亲就可以早日退休，陪着母亲告老还乡。那的确将是个美妙的时刻，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领悟到空想要比现实来得容易。
    他慢慢喝上一口咖啡，方形的玄窗外传来引擎的试车声，那个声音意味着飞机即将起飞，他这才想起兜里的手机还未关上。
    马博文把空纸杯递给空姐，待她微笑着转过身，他从黑色夹克的暗兜里掏出手机，接着很快的调出一个号码拨通。
    他这会儿打了一个国际长途，几秒钟后，一个柔声柔气的女人接了电话。“你好。这里是联邦快递公司波士顿分部，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想问一下我的邮件是否已经邮出。”马博文说道。他看到窗外的一名技师站在引擎旁，挥手示意机长可以起飞。上大学期间，他经常在学校附近的画具商店购买颜料和画笔，比较之后，他发现那家的画具质量最好。之后他渐渐成了商店的常客，回加拿大后，他也要定期从那家商店邮购所需。
    “这个我可以帮你先生。请说出您的姓名，电话……”
    马博文按着她的意思，把相关信息说了一遍。十几秒钟后，业务员回话道：“您的邮件已经发出，现正在密歇根中转。”
    这么说邮件已不在波士顿了。“我需要终止邮寄可以吗？”马博文问道。
    “您想更换邮寄地址？”业务员问道。
    “是的。”
    “您想要把物品邮回波士顿是吗？”
    “是的。”
    “要是再过一个小时就不行了，不过现在我可以帮你。”
    马博文简单的说了些感激的话，然后把新地址告诉了业务员。那是马博文母亲为他预定的公寓，离哈佛仅五分钟路程。
    “好的先生，如果一切顺利，您的邮件将在明天中午抵达，请注意查收一下。”业务员的柔声消失了，电话中传来一阵忙音。
    马博文犹豫着，没有马上收起手机。前天与父亲赌气后就一直没有交流，这会儿己即将离家而且一去就要半年，他觉得有必要给父亲去个电话。
    想到这儿，马博文拨了父亲办公室的号码。他抬手看了眼表，这个时间公司一般没有会议。
    “飞机要起飞了？”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马博文觉得父亲就是父亲，任何事都逃不出他的判断。
    “嗯。”马博文犹豫一下回答道。“我在公司表现不佳，那天晚上我的做法也不对。”
    “到了波士顿，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父亲平静的说道。
    “我会的。”孙汲不知这句话是否发自内心。
    父子间一阵短暂的沉默。
    “爸爸，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前几天一直没有机会。”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父亲答道。
    马博文将手机换到右耳旁，以便躲过乘务员的视线。“那天我看到蒋志坤与升讯公司的人来往，我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有私交。”
    “我知道。”
    父亲的回答让儿子感到意外，因为他雇人调查蒋志坤也是最近的事情，而当时父亲外出度假，公司事务一直掌管在马博文手里。
    “先生。”这时刚才那个空姐的声音从过道里传来。马博文尴尬的转过头，发现她正严肃的站在那里，早先的微笑早已不再了。一个黑色的仪器垂在手里，孙汲知道正是那仪器帮她找到了信号源。
    “既然你知道了，也没别的事了。”马博文点一下头表示歉意，他知道过道里的人快不耐烦了，而随着飞机开始滑跑，他的行为也正在违规。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父亲疑惑道。
    “机组人员。”马博文尽量言简意赅。
    “是这样。记得到美国再给我打电话。好了，一路顺风，不要为家人担心，毕竟我还不是太老。”说完父亲挂断了电话。孙汲知道父亲意犹未尽，又恰逢在飞机上不适合通话。
    马博文将手机托在手心，闪亮的屏幕渐渐变黑，父亲深沉的语调还在耳中徘徊。马博文心中油然升起对父亲的愧疚之感。作为儿子，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在内心深处，父亲也一直是自己敬慕的榜样。为了家人的幸福，父亲曾努力工作。直到如今，父亲仍保持着勤奋的作风。三十年前那个创业时代，让所有处于改革浪潮中的人都躁动不安，父亲正是那时立志创业的。不过孙汲觉得，父亲的一生过于强调成功了。以至于为了所谓事业上的成功，宁愿去冒极大的风险，父亲操劳一生，财富确实积累了不少，但这一切的实现又能怎样呢？在孙汲的印象里，父亲夜以继日的拼命工作，疲惫不堪时经常牢骚满腹。他觉得父亲的生活过得实在算不上快乐，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年要开上百个会议，商业上的应酬更是不计其数。他觉得更多时候，仿佛是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年迈的他奋斗。马博文无法理解这个信念到底是什么，或许自己阅历尚浅？他觉得不是，他认为一个时代对人的塑造才是根本原因。马博文把头向后一靠，事实上他比谁都明白，任何试图化解矛盾的动机都是不切实际的。就像自己不了解中国改革初期的情况一样，父亲也无法看透当代年轻人的想法。
    马博文不再多想了，空姐不可能一直既往不咎的大度下去，他立刻关掉手机，重新要了咖啡。随着滑跑结束，波音777型客机顺利的抬起机头。不长不短的旅程开始了，八个小时后D508次航班将准时抵达波士顿国际机场。马博文伸脖向前看了眼，舱内的旅客有的在看杂志，有的在彼此交谈，有几个甚至已经昏昏欲睡了。得找点儿事做，孙汲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箱，拉开背包，从里面拽出一张报纸。他总喜欢临行前在报亭捎上一张，马博文认为读报是最好的消遣方式，打发时间的同时可以增长阅历。
    马博文俯身坐回原处，悠闲的翻阅报纸，其中第五版的一个标题吸引了他。他浏览一下摘要，得知哈佛的两个女学生因为某个节目几乎成了名人。文章附有照片，他认出其中一个，正是电视中的那个女孩儿。他记得当时她站在大屏幕前，指着其上的图片，正为场下的听众解释着什么。他沉思一会儿，记起她多次提到黄帝和蚩尤，而据他所知，这两个人物都生活在遥远的上古时代，那么说当时她正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他认为照片中的女孩比较另类，本来她的相貌秀气却留着短发。谁知道呢？马博文觉得她挺有个性。他打算就从这条新闻读起，既然两个人那么出名，说不定王伟已经拜访过了。马博文喝着咖啡哭笑一下，还没到校园呢，有趣的新闻就见报了。他不得不承认，和枯燥乏味的公司生活比起来，大学校园里的生活要有趣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