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此情何曾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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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臻同清映散席出来,雪似已停了。只是四周黑得沉,石阶湿滑,积雪深厚。
池英送至廊下,清映转眉瞧着他道:“别喝醉了,再坐坐便回去。”
池英忙应了“是”,却又回身向容臻道:“我姐姐身子未大好,可否烦容哥哥先送姐姐回去。”
容臻欣然答道:“好。”
清映正要推辞,不想永羡从屋里出来,唤她道:“温姑娘,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清映微颌首道:“公主请说。”
她侧眉瞧了眼容臻,自伸手握了清映手腕,往一边拐角处走去。见灯光暗了,离容臻等人已有些距离。方松了清映的手。
清映兀自笑了笑,“公主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
永羡却不答话,只回身唤了声“垂香”。
清映回眸去瞧,那丫头不知何时捧了方锦盒跟过来。细瞧那锦盒,正是方才装玉笛的那支。
永羡遂道:“我有一事要央烦温姑娘。那玉笛,可否拜托姑娘替我转送予辛将军。”
清映抬眉将她望住,眸中尽是浅薄笑意,只道:“公主怎么不自己去,如今倒来找我。公主就不怕我把此事捅出去。”
永羡却无惧意,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同我作对。何况张扬出去,连带上你和你表哥,怕对你也并非益事。再则,即便张扬出去,我一个公主赠他一件物什又算什么呢?”顿了顿,复笑道:“你替我做一件事,自然我也替你做一件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岂不好?”
清映垂眉笑了笑,只顾理衣袖,“公主说的头头是道,我哪里敢违扭呢!”说着,只回身唤了蘅湘过来。
永羡方命垂香将那盒子交予她手中,复向清映道:“怎么说,你自己有分寸。”
清映并不理她,携了蘅湘往容臻处行去。
池英早已进去,独他一人立在廊下,瞅着山坡下的零星灯火出神。
听见清映唤了声“容哥哥”,方回身来道:“该走了。”
不想瞧见永羡站在后头,只得垂眉略点了点头。永羡瞧了瞧他,方自进屋去了。
清映见他往蘅湘手中的锦盒上瞧了一眼,便道:“是了,我们走罢。”
容臻方收回目光,命两个小太监在前举着宫灯引路,同清映缓缓沿石梯下山坡去。因那石阶湿滑,一路极谨慎,彼此不言语。
及到了山坡下,过了桥,路渐平稳顺畅,几人方松了心。
冬日夜极沉极冷,虽一路点了宫灯,但那灯火昏暗不明。天空黑得如匹绸缎,一两粒碎星隐在黑暗中,晦暗难辨。
容臻想起席间清映所奏筝曲,彼时他曾问她,此时又不住道:“那曲子我自作完至今,无人得闻。妹妹能在一时之间便想起所有韵律,并能化为筝曲。实在罕见。”
清映侧目瞧了他一眼,笑道:“我正想问容哥哥,那曲子缘何而来。我听着甚喜欢。”
容臻道:“晏殊的《凤栖梧》。”略顿了顿,复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他微微哽住,没有继续念下去。
清映方续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说罢,笑道:“是了,正合。”
容臻回过头来望着她,那眸光好似深夜里湖面上映着渔火,波影浮动,明如烛火。
清映被那目光瞧得心下微微一凝,别开脸去,轻声道:“我替你应了公主一事。”
容臻瞧了眼蘅湘手中的锦盒,怅然道:“罢了,我知道是何事。”
清映浅笑道:“容哥哥若不想要,我便让人送回去。”
容臻凝了凝眉,“你不怕她责怪你?”
清映从容道:“你瞧我是怕事的人?只是她既托了我,我便替她说罢。你不收,我也正好送回去。左右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何况她是有婚约的人,你收她这个倒确也有些不妥。”
容臻听了,只是微笑,却不言语。
一路送她至玉堂殿门外,清映驻步正要告辞,不想容臻却忽然将蘅湘唤过来,就着她的手,将那锦盒打开,取出玉笛来。
清映见了,狐疑道:“容哥哥是想收下了。”
他将那笛上的穗子抬起来瞧了瞧,对她道:“我前儿见了池英玉上的穗子,觉得很好看。”
清映并未听懂他这话,只是微微凝眉看着他。
他又道:“我不大喜欢这笛子上的穗子,不知道妹妹可否替我做一个。”
清映垂眉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懒惯了,怕容哥哥要等上些日子。”
他笑道:“不怕,我等得。”说着,便将那玉笛重又放回锦盒,命跟着的小厮酩夏接了。
清映只瞧着,不觉冷风倏忽往领子袖摆一灌,一阵寒意上来,兼又咳嗽了两声。
蘅湘便道:“姑娘今日可不该喝酒的。”
清映摇头道:“热酒暖身的,哪里有什么妨碍。”又向容臻微微笑道:“我要进去了,容哥哥好走。”
容臻点了点头,目送她进去,大门重又阖上。恍惚之间停了许久,只觉耳边的风声都不见了。
清映同蘅湘回来,正要绕过前院回偏殿去。
也不知怎么,她忽地回眸往楚胤玄寝殿二楼瞧了一眼。不想,正瞧见模模糊糊一道煞白的身影站在窗前。
一时停了步,定睛去瞧。夜虽沉,那身影却慢慢清晰起来。那张脸虽然模糊不清,可那身形,清映却只觉得除了他,再无旁人。
却见他微抬了抬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弓箭,正弯弓搭箭,那箭头正指着自己。
蘅湘见她停步,正欲问她何事。不想清映却猛然伸手推了她一把,重重跌坐地上。
半空里一闪而过的银光,直直朝清映而来。
她分明有躲闪的机会,却偏偏只微微斜了斜肩。那箭矢划过她的肩膀,径直钉入身后的红柱。
身后那小太监吓得一声尖叫,丢了灯笼,就要奔去叫人。
清映忙伸手抓住他衣襟,摇头道:“不许嚷嚷,把那箭拔出来,送我回偏殿。”
蘅湘哆哆嗦嗦站起身,扶住她道:“姑娘有事没有?应叫人去抓刺客,姑娘怎么还不许嚷嚷。”
清映一并泄了身上力气,倚在蘅湘身上道:“那不是刺客。”说着,那目光不偏不倚只是盯着二楼上的窗子,眸子冷若冰霜,竟无半分暖意。
蘅湘哪里听得她说什么,只是扶着清映的手,猛然瞥见她满手的鲜血。那天黑乎乎,又无烛火,现下瞧去,只是一片黑色。
蘅湘吓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捂着嘴,颤抖道:“姑娘……”
清映尚未答话,便听得远处上夜的太监举着灯笼问:“是谁在哪里?”
清映遂回身瞧着那小太监,低声道:“瞒过去。”
那小太监被清映目光唬得一颤,只得结结巴巴道:“是我,被一只乌鸦吓着了。”
那灯笼一晃,便不见了。
清映的身子又往下沉了沉,道:“送我回偏殿。”转瞬想了想,又道:“快去瞧瞧容哥哥走远了没有,这伤口你们怕是处理不了。”
蘅湘忙应了,却一时又不敢松开她。只得回身去吩咐身后呆立着的小太监,道:“快去把辛将军追回来,悄悄地去。”
那小太监应了个“是”,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清映用手捂着受伤的肩膀,同蘅湘跌跌撞撞地往偏殿走。
彼时殿中各人俱已歇下,独意琅一人坐在炕上等。殿内烛火通明。
猛然间瞥见清映同蘅湘进来,才觉心放下。哪知清映一进得殿来,整个人却瘫在蘅湘怀中。
她唬得丢了手中的绣帕,慌慌张张奔过来,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定睛瞧时,只见她额上汗如雨下,面色煞白,半分精神也无。往下打量,才见斗篷下一只手臂,那雪白的衫子已被鲜血染得透了,仿若三月里一朵红茶在裙裾舒展开来,甚是艳丽。
意琅立时眼泪便落下来,扶着清映的手,想握又不敢握,只是手足无措。
清映抬眉瞥了她一眼,勉力道:“哭什么,死不了。不许声张,快把我扶到屋里去。”
意琅同蘅湘听了,小心翼翼要将清映扶起来。不想门外却突然闯进来一人,伸手抱了清映就往暖阁内走。一面道:“蘅湘,快去备水,纱布,金创药,止血药,烈酒来。”
两人略怔了怔,方醒过神来。蘅湘忙去拿药,又命随后跟来的小太监去打水。意琅急道:“金创药,止血药倒是带了些,只没有烈酒。”
容臻却并不听她说话,却是那小太监道:“姐姐莫慌,我屋里有,我去拿。”
清映尚未抬眼,也晓得抱着自己的是容臻。那衣上有股子淡淡的梅香,一半雪的清冽,一半梅花的静谧。兼着又才饮过些酒,那微热的酒香散出来,好似二月底和暖的晴空,轻风熏人,到底有些睡意。痛楚去了三四分,只觉得手臂麻麻的,使不上力气。她便毫无戒心,只是瘫在他怀中。半晌,微微睁开眼睛,毫无情绪地笑说:“恐把容哥哥的衣裳染红了。”
容臻面上微微结着细密的汗珠,轮廓越发柔和。听见她弱弱的声音,微微垂眉瞧了她一眼,那睫上的汗珠子正滴下来,落进清映颈窝。她却恍若未觉。只见她一张脸,虽然苍白柔弱,但冷冷淡淡,并无丝毫情绪。只那双常日冷淡惯了的眼睛此时却有了些暖意,隐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绕过屏风,将清映放在床上。那眸光定定落在她右臂上,面色沉沉,极力掩住隐痛,只是蹙眉道:“我去叫意琅来给你包扎。”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不想,清映却伸出左手来抓住他衣袖,沉声道:“她们不中用,你来。”
容臻凝了凝眸,犹豫不决。
她只得勉力又道:“你在军中为事多年,自然有这个经验。你又是我表哥,拘泥这些俗礼做什么。你只将我当作男子,我也只将你当作女子。这便罢了。”
意琅同蘅湘才备了东西进来。听见床榻上的清映说这话,自也不作他想。只是道:“容大爷再耽误下去,姑娘的血可就流尽了。”
容臻听了,方才点了点头。只是背过身去,道:“意琅,将你姑娘右边肩膀的衣裳脱下来。”
意琅答应着,也不避讳他在屋中,同蘅湘将清映轻轻扶坐起来,将她右边衣衫尽数脱去。才道:“容大爷,可以了。”
容臻略顿了顿,方转过脸来。只微微瞥见清映将锦被拉至胸口,露出一只未着片缕的手臂来。齐胸的臂上被箭划出了道极深的口子,鲜血仍不断往外流。
他便也顾不得其他,忙命意琅取了水与药来,替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步步虽极细致,终究免不了疼痛。
清映却不曾吭一声,只是别过脸去,咬着唇,双眉紧蹙,强忍着,额上汗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隔了半晌,容臻方松了口气。道:“好了。”
意琅忙拧了帕子,替她拭汗。只听得她有气无力道:“谢容哥哥了。”
他转过眸来看着她,却不想她露在被外的肩膀与锁骨映入眼底,只是淡淡一瞥,便已觉得莹莹如玉雪,皓洁得不染分毫污秽。几缕青丝盘桓绕在肩上,那墨色根根分明,却如抚在他心头一般。他往日哪里见过这个,面色微有些不自在,只得忙又转过头去。半晌,方温声道:
“是谁伤的你。”
清映扯了扯嘴角,勉力一笑,“想必你已经猜着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厌恶我竟到如此地步。”
她身上被子微微往下陷了些,原是他垂在床沿的手暮地攥紧了。清映抬眉瞧去,只见得他脸色沉郁,双唇苍白,往日温润笑眸丝毫不见。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手腕,容臻微颤了颤,却听她道:“容哥哥答应我一事。今日之事,再别叫旁人知道。”
他怔怔地瞧着她,道:“你伤成这样,还要替他遮掩?”
清映松开手,缓缓笑道:“不是为的他,是为了我自己。他是皇家子孙,便是将此事闹出去,又能怎样。我并不想给自己和温家带来麻烦。他如今伤了我,怒火不满也该宣泄尽了。这事,就作罢了罢。”
容臻听了,默了会子。半晌,方道:“只是你这伤,到底要找个太医瞧瞧才放心。”
清映道:“明日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辞行,尽早下山。”
容臻望了一眼紧闭的轩窗,蹙眉道:“我只怕明日大雪未停,便是停了,道也不好走。”
清映却笑了笑,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容臻却只是垂眉不语。
蘅湘进来道:“那小太监还站在外面呢,姑娘可要打发他去么。”
清映顿了顿,凝眉道:“那小太监还要嘱咐嘱咐,叫他别说漏了嘴才好。还有那雪地里的血迹,也该清扫了。”
容臻便道:“你别操心,交给我罢。”
清映点了点头,“我听说容哥哥住的地方离静成殿近,还有劳容哥哥回去时,替我告诉池英一声,叫他好生收拾了衣物。明日我便带他回去。”
他皱了皱眉,只是问:“你这身子,明日可能走?”
清映淡然一笑,“容哥哥看轻我了。”
容臻听得她这话,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你且歇着。”
清映方吩咐蘅湘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