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雪宴花令赋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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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誉初略顿了顿,才迎下去。走得近了,才认出是池英身边的小厮梧桐,身后跟着的却像是清映身边的丫头。
才欲开口问话,却听得蘅湘朝一旁的梅林唤道:“姑娘,小心些。”
他侧目瞧去,才见得近旁那两株梅树花枝略抖了抖,黑暗中走出来个披红羽鹤氅的女子,抱着簇红梅。那宫灯的烛光柔柔映在身上,兜帽下是一张雪白的脸。一双眼睛却极为清明沉静。
清映抬眉瞧见他,方微微笑道:“孟将军,要走么?”
孟誉初点了点头,道:“军中还有事,不敢多留。”顿了顿,又道:“清映姑娘快上去罢。”说罢,侧过身来,让她先行。
清映便道:“将军好走。”
他见她缓缓走了几步,不由嘱咐道:“石阶湿滑,姑娘小心。”
清映侧目瞧了他一眼,默默点了回头,方才继续上去。
孟誉初立在原地,见人已走出去很远,再瞧不见影子,方转回身来往下行去。
那石阶并不长,只是雪天路滑,她手中又抱着红梅,格外行得慢些。
容臻因见有灯火上来,便仍站在廊下等,并未进去。直至听得梧桐唤了他一声“容大爷”,几星身影逐渐清晰,方舒了口气。
清映走至廊下,才将头上的兜帽揭下来,向他道:“容哥哥怎么不进屋,在这里站着?”
容臻见她披着白狐红羽鹤氅,里穿着极为素净的银丝梨纹白裙。头上只别了枝梅花素银簪子。面上淡淡一概脂粉俱无。但肌肤莹白如雪,眸眼清明,双眉如蹙,如头顶那盈盈月色一般,幽冷无痕。
他只觉心头紊乱,心跳声近在耳旁,目光僵住,移不动半分。半晌方移开目光,道:“屋子里热,出来吹吹风。”
清映一伸手抚在他手背,未觉察他面色恍然变了变,却倏忽浅笑,“这样冷的手,还说热。快进来罢。”说着,一径松了他的手,往屋里行去。
容臻只得跟了进来。
清映见池英、楚胤籍围炉而坐,却有另一不曾见过的女子。打量她面相却也十分姣好,一身碧色宫装,双眸灵动,容貌秀雅。只因饮了酒,面色两团红晕,越发娇憨可爱。年纪却似乎比她年幼。
池英便起身道:“她是长宁公主。”
清映方矮身行了个礼。
谁知她却来拉清映的手,笑道:“这个姐姐真好看,我以前没见过的,只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姐姐。”
池英便凑近来笑道:“是我亲姐姐呢,你自然没见过的。”
她微愣了愣,才笑说:“就是那位和九皇兄定了婚约的姐姐。”
池英僵了僵,向清映道:“她喝醉了。”一面说,一面拉了清映进里间来。
清映才见那屋里坐着三人,上首的楚胤止,右手是永羡公主,左手是她只在殿上见过一面而已的十一皇子楚胤堂。
不想有这样多的人在,她心中略有些后悔,却也只得垂首一一行礼。
楚胤堂忙起身搀扶她起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清映退开一步,勉强一笑,道:“自然是知道,十一皇子。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呢?”
楚胤堂笑道:“我不知我竟那么有名。”
清映便道:“这京城谁不知道十一皇子你风流倜傥,无人能及。”
楚胤堂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哪里听出挖苦他的意思,只向她道:“这是他们过誉了。”
那永羡却冷笑一声,道:“人家不过是客套话,这也当真。”
楚胤堂斜瞪了她一眼,却不理她。
池英一面让清映坐了,一面唤外间的人都入席来。楚胤籍等人听了,方将那鹿肉留于宫人去烤,自进里间入席。
清映见楚胤止两旁坐了楚胤堂与永羡,便在隔永羡两个位置之处坐了。长宁自去同永羡一道坐了,下首依次是池英,清映。另一边楚胤堂下面自是楚胤籍同容臻。
池英同清映斟满了酒,向她道:“这不是宫里的,是平恩小王爷带来的七尹酒,姐姐尝尝。”
清映听了,却不说别话,接过来尝了口,笑点了点头,遂一饮而尽。
池英又道:“大家且不要如滥饮,这样无趣。不如由我起,行一酒令。在座之人皆要说出一令,说不出便要罚十大杯的。”
楚胤籍忙点头应道:“你且说来。”
池英便道:“在座虽都是文人,却也有不爱读书者。所以这令要雅俗共赏,不可太难。
只让人拿副骰子来。以二至十二的点数各命一种物什。各人掷骰,论谁说时,那点数指向什么。便要说出一句这样的东西的诗词来。且以数字谐韵。说完了,还要演自己最拿手的东西出来。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若演不出来,便要唱一个新鲜曲子。唱完了,才可饮一杯,轮至下一人。各位以为如何。”
楚胤堂便忙摇头道:“这个不行,这是成心玩我。”
长宁公主也道:“我也不会的,别难为我了。”
楚胤止道:“不难为你们,只要凭心说出来一句即可。可引经据典,古诗旧对也可。”
池英便命人去备笔墨来,道:“且说出十一个花样来写上,才算好的。”
容臻便道:“不如就写十一样花草,令要咏花,却也不难。”
众人都道好,才一一想出十一种花,命池英写上。其上分别是:茶花,桃花,蔷薇,芍药,荷花,昙花,桂花,菊花,芙蓉,梅花,海棠十一样。
池英又命人拿了骰子,自己为首,先掷了一回。揭开骰盅,却是个幺和三。应着蔷薇。池英便道:“紫萝萦迂芳草间。”
楚胤籍道:“凑成一个四。”
池英道:“满架蔷薇残霞似。”
众人点头。
他又道:“如今却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只唱个新鲜曲子罢。”说着,唱道:“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棚。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说罢,饮了一杯。
长宁公主拍手赞道:“这个曲子好听,不知谁作的。”
众人便都笑而不语。且将那骰子推向长宁,让她掷骰。
她只道:“若我说的不好,你们只别笑话我。”方才掷了骰,却是二与六,应着桂花。
她垂了垂眉,方道:“谁家玉笛解闲愁。”
众人略顿了顿,容臻道:“这也罢了。”
池英道:“凑成一个八。”
她道:“夜雨匆匆摧桂花。”
楚胤止道:“虽然粗些,却也正合。”
池英道:“快快演个段子来。”
长宁便道:“别的我也不会。只那琵琶略会一些。我便弹一段罢了。”才起了身,却向外间那乐班子借了琵琶,命人挪了张椅子过来,就着弹了一段。那声音听起来叮叮咚咚,如玉落竹雨,飒飒风声,却轻灵得紧。
长宁弹罢,饮了口酒,将那骰子传至永羡手中。永羡却掷了“两个六”来,应着海棠。她便道:“十里海棠逐水流。”
池英忙道:“凑成一个一十二。”
她顿了顿,才道:“男儿早归女儿乐。”
众人点头道:“这也可。”又命她演个段子。
她便起身退开几步,轻舒广袖,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清映侧眸去瞧容臻,只见他垂眉只饮了杯酒,面上却淡淡。
骰子传至楚胤止手中,众人瞧时,却是个“三与四”,应着昙花。他便道:“夜昙才绽无人知”。
一旁的楚胤堂忙道:“凑成一个七”。
他道:“伶人自怜月为凄。”
楚胤籍道:“这个好。却不知六王爷演什么?”
楚胤止顿了顿,没有答话。
容臻便道:“六王爷字写得不错,文采又好,作首诗来罢了。就以昙花为咏。”
众人虽然微觉不满,但无人反驳,只都道好。
便命人备来笔墨,舒开一旁书案。楚胤籍亲去研墨,楚胤止拿笔沾了墨,一挥而就。众人看时,其上且道:
“昙花展颜空自怜,
空付韶华为谁堪。
朝暮云烟只一梦,
幽人惟叹帘帐寒。
自有长门痴女儿,
莫学相如旧恩断。
花谢容残魂归昨,
徒留长恨遗人间。”
众人瞧了,尽皆赞好。
且又将那骰子传至楚胤堂手中。
楚胤籍见他掷了个“幺和四”,便道:“这是芍药,快快诵来。”
他沉吟半晌,方道:“妙女容貌似红芍。”
众人大笑,楚胤籍更道:“你这是什么,随口拈来。”
池英道:“罢,罢,快说下一句。凑成一个五。那又是什么?”
他张嘴便道:“不及飞燕盘中舞。”
众人又笑。长宁道:“这倒用得巧。”
永羡冷哼了一声,“这也就罢了,他也只能说出这个。”
楚胤堂却冷向她道:“不见得你作的比我好到哪里去。”
众人忙道:“且不说别话,快唱一段来。”
楚胤堂道:“我就为大家唱个曲儿。”遂起了身,清了清嗓子,唱道:“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子夫前入侍,飞燕复当时。正悦掌中舞,宁哀团扇诗。
洛川昔云遇,高唐今尚违。幽阁禽雀噪,闲阶草露滋。
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解佩安所赠,怨咽空自悲。”
众人听了,虽都暗笑。见他唱完,却又连连拍手赞好。
他并不作他想,自得意满入了桌来。将手中那一海酒一饮而尽。
楚胤籍且掷了骰,却是芙蓉。正是“两个五”。他便道:“红妆芙蓉倚秋竹。”
池英道:“凑成一个十”。
他道:“翠蘅芳妍抵寒迟”。
池英又道:“你演什么?”
楚胤籍便道:“不如唱一段《会真记》里的段儿与你们听了。”说着,起身退开几步。仿着女儿柔态,缓缓唱道:“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稍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偢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则省。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泠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凭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人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表琐闼梦儿中寻,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
他唱罢了,众人方拍手赞好,称叹不已。
池英道:“这个好,改日你也教教我。”
清映轻声笑道:“以你的资质,只怕有心无力。”
池英促狭,恼道:“我哪里比得了姐姐。”
清映却不理他,转眸去瞧容臻掷骰。众楚胤止笑道:“这是两个幺,应着茶花。”
清映神思微微一凝,垂目瞧时,果然是。
便听得他道:“茶苑幽处日痕消。”
楚胤堂忙道:“凑成一个双。”
容臻微一沉凝,道:“草堂花重影成双。”说罢,颊边仍携了丝隐约浅笑。
众人皆道:“这是极好,再不得了。”遂又命他演个段子。
永羡忙道:“素闻辛将军笛子吹得甚好,只是不曾得见,不知今日我们有没有这个机缘。”
清映心道,那笛子原不是大雅之物,少有贵族儿女碰的,却不想他爱吹那个,心下甚异。
却听得容臻垂眉道:“公主赏识,原不因推辞,只是臣今日未带笛来。”
永羡笑了笑,却回身唤丫头取了锦盒来。
众人举目瞧时,永羡且将那方扁方锦盒打开,取出一支绿玉笛。那玉极绿极澄,如幽幽一汪碧鸿。其上雕饰以梅花,佩以玉环穗子。
她将那玉笛递与容臻,道:“将军且用这个。”
容臻怔了怔,并未立即去接。
却是楚胤籍接过来硬塞与他手中,道:“你且别磨蹭,先吹一段来。”
容臻只得接了,起身行到窗下。那窗下才供着清映摘来的梅花,他微一凝眸,又细细打量那玉笛。方缓缓吹来。
那笛音原本清脆空灵,自他吹来,那清泠之声却似饱含了深情,深婉含蓄,似夜中孤菊,脉脉含愁;又似沾露兰花,默默饮泣。
却又不似寻常女子愁苦,哀哀凄凄,气若游丝,难以为继。那曲中之景寂然萧索,笛音却是悲壮寥阔,怅惘之余却是幽远渺茫。
众人寂静听完,见他放下玉笛,怔了一回,才想起来赞扬。
永羡更道:“辛将军之曲,旁人再比不得了。”
池英忙拍手道:“容哥哥好才情,与我姐姐可谓不分伯仲。”
永宁便忙道:“姐姐也会吹笛?”
清映道:“哪里会呢,池英他说大话罢了。”
永羡遂冷笑道:“辛将军笛音已是极妙,温姑娘纵然会,也定说不会罢了。”
清映淡淡笑了笑,并不答话。
容臻回得座位,饮了杯酒,将那骰子递与清映。
她也并不迟疑,随意摇定。
池英举目去瞧,笑道:“这是五与六,应着了梅花。姐姐快说。”
清映瞥了一眼窗下的红梅,道:“陈庭孤梅雪如旧。”
池英又道:“凑成一个一十一。”
清映淡淡道:“鸟雀未归不肯栖。”
众人皆点头笑赞不已。
楚胤堂更道:“果然姑娘才情不俗。”
容臻道:“这已最好。”
长宁忙问:“姐姐演个什么?或是唱个曲子。”
池英道:“我姐姐琴弹得最好,可惜这里没有琴。”
长宁便指着一个乐姬手下的筝道:“筝可否?”
池英摇头,“筝如何能与琴相提并论。”话音方落,清映自已起身,往那外间去。
那乐姬听是借筝,忙起身与清映让座。
清映既坐定,指尖轻抚弦上,道:“我随心想了个曲子,不妨听来取笑罢。”语罢,指下音已泄出。
那筝音清亮高远,寥阔渺茫。或起或伏,却似风抚玉树,雨打芭蕉。情思急切,却又悲戚。
也不似那等凄凄婉婉,纤柔颓靡。自有一番清远超脱的风骨,虽有悲情,却不哀怨。
但那曲音却分明同容臻适才所吹之乐一模一样,只是情思似有不同。一个悲壮潇洒,一个殇音淡而清远。
清映弹罢,众人也无言语。直至她归了座,容臻方道:“妹妹已将我曲子全数记了下来?”
清映淡淡笑道:“一时之兴,勉力为之。”
楚胤堂醒悟过来,拍手赞道:“好个人物,可不敢看轻了你。”
池英道:“我姐姐之才,此不过只万分之一二。”
楚胤籍笑道:“可惜有你这个脓包弟弟。”
池英冷瞥了他一眼,转眉去问并未言语的楚胤止,永羡,长宁三人之意。
楚胤止不语,微微凝眸打量清映。半晌,方移开目光,去同楚胤堂说话。
永羡也不理他,自顾自喝了口酒。
长宁却道:“自然是极好。若果如二公子所言,清映姐姐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显露出来。不知清映姐姐肯不肯入宫伴读,我好学习一二。”她见清映并不答话,又道:“我知这是委屈姐姐,若姐姐不肯,倒也罢了。”
清映道:“我所学之物如此便也尽了。公主之师已是少有名师大家,伴读者也是万中无一的才女。何苦让我去凑这份热闹。”
长宁自是神情失望,不再多言。
清映垂眉饮完一杯酒,方起身向众人道:“来得久了,如今再不回去,只怕那边要找人了。各位慢饮,清映先行告退。”
众人欲再留她,她却不理,只回身命蘅湘去取斗篷。
容臻遂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去了。便同妹妹一道走罢。”说着,回身便向楚胤止等人告辞。
楚胤止只得道:“夜深路湿,让跟着的人担些心。”
容臻听了,忙点头应允。才取了斗篷,同清映一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