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凭谁不闻海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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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的身子好转起来,不必总卧在榻上,平日尚可在院中散散。便吩咐宫人在太液池芙蓉洲摆了家宴,说要面见乐安公主一家。
当年离京去属地,池英年方五岁。年幼无知,对宫廷记忆琐碎。如今算作头回进宫,好奇心胜。虽坐着轿辇,却一路掀着轿帘。一面瞧,一面暗自称叹皇宫巍峨壮丽。
直行到建章宫外,几人方下了轿辇,步行至太液池。
远远地便瞧见偌大一片湖泊,瀛洲、蓬莱、方丈三座小岛鼎立其中。那岛上宫殿楼宇耸立,芳草盈绕,郁郁葱葱。池旁又建有一所精致华丽的水榭,四面轩窗洞开,阔朗明亮。雕梁画栋,壮丽非凡。脚下蓼花荷叶,水波流转。便是芙蓉洲。
未近芙蓉洲,便已闻得丝竹琴音,早有许多的宫人引了她们过去。
那水榭里早已坐了三人,正说着笑。皇后在上,贤妃同秦姬居于左侧。
因她尚在病中,虽着了一身大红的蹙金刺凤锦袍,却依旧掩不住病态。
有宫人道:“乐安公主到了。”
三人便朝外望去,果见乐安公主一家子从游廊上行过来。为首的便是乐安公主,正经一身暗红绣鸾宫装。如今也年近四十,但形容面貌却同二十七八的少妇无异,丰姿开匀,美而不俗。举止形态无不端重华贵。
贤妃与秦姬便心中暗暗道,这般的人已是皇族公主中少有,教出来的女儿必为不俗。
果然见那乐安公主的身影一转,露出她身后的人来。众人便都将目光往她身上投去。
只见那女子外罩着青缎斗篷,一身月白的长裙,裙上绣着淡淡的出水芙蓉。发上不过两支却月玉钗,一朵雪白的宫花镶在鬓旁。那妆容极淡,不过是浅扫蛾眉,却越异衬得人真如水作的一般,凝若皓雪清英,又似琼花玉树。
那湖面上拂过来的微风,隐隐约约撩动了裙摆。因身薄腰纤,仿佛要随风而去。她垂眉去瞧,水光映得她脸庞波光潋滟。却见得她重又抬起眸来,目光泠泠,似水波流转。一身容姿体貌,看着庄重沉稳,却只让人觉得清傲淡然,气魄摄人。
她身后头那形容俊俏的少年公子,便是她的弟弟温池英。
却见几人行得跟前,端端行过大礼,于皇后右侧落了坐。
清映微微抬眼去瞧,那上面着大红凤袍、姿容庄重的必是皇后。左手第一位,着暗蓝刺金宫装的,却似皇后年纪更大一些,钗饰无几,容貌虽渐显老态,却也可见秀丽端柔。便知应是六皇子期思王的母亲贤妃。至于那坐在贤妃下面的……
清映侧目去瞧,却见她的目光也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只见她着一身盘金彩绣的绛紫华服,上戴着金凤出云点珠髻,缀着飞凤金步摇。丹凤眼,柳叶眉。美艳绝伦,体态多情。笑意盈盈,眼中却俱是凌厉。打扮得辉煌精致,哪里像个年近四十,膝下有子的妇人。
清映见她正瞧着自己,便微一颌首,嘴角微浮了丝笑意,别开头去。
只听得皇后道:“那便是清映同池英?“
乐安公主便笑答了个“是”。
贤妃便赞道:“果然公主是会养孩子的。女儿生得如仙子一样,儿子又生得这般俊俏。”
皇后一面点头,一面道:“前些日子,本宫身子不大好,便总不召见你们。是想着,如今我们作了亲家,亲上加亲,清映又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进宫,总该正正式式地见才罢。是以,才拖到今儿个。”
乐安公主便道:“原先娘娘病着,便该我带清映先进宫瞧娘娘,只是她才进京来,有些水土不服,又不大懂宫里的规矩,二来又没得召见。所以不敢去冲撞娘娘。”
贤妃道:“乐安公主才进京不过半月,每回进宫必去看望皇后娘娘,可见是个有心的。”
皇后倚着椅背,笑说:“这本宫自然知道,就是晓得她是这样一个人,教出来的女儿必不差,才定了清映昵。”说着,含笑去瞧清映。
清映凝着笑,将头垂着,并不接话。
贤妃遂接话道:“那时,皇上同娘娘选这个皇子妃可花了不少功夫昵。”
皇后微一凝眉,向乐安公主道:“你不晓得,虽然说的是为给本宫冲喜,到底给玄儿选皇子妃是皇室的大事,马虎不得。朝廷中皇亲贵戚的千金小姐不少,却没有一个让本宫满意的。直到他们说,乐安公主家的丫头是个不错的。本宫才记起,她小的时候,虽然话不多,却行事大方有风范,是个极聪慧沉稳的性子。她的母亲又是这样一个温柔贤淑的人。本宫就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乐安公主便道:“这是娘娘夸赞她,她哪里有这样好呢。”
贤妃却道:“这可不是娘娘夸赞她,谁不晓得,清映姑娘两三岁便会背诗词,五岁便能出口成章。今日一见,又是这样一个美人。哪里会错呢?”
那秦姬听贤妃如此说,只是忙道:“谁说不是。清映姑娘若不是千挑万选来的。娘娘哪里会轻易舍弃同辈中的女孩儿,冒着被天下百姓耻笑的风险,给九皇子娶个高他一辈的人呢。按宗室里的辈分,九皇子该唤清映姑娘一声表姑姑呢。可见,清映姑娘的品貌有多稀罕。”
清映听她如此说,明明是嘲笑她的话,她只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一弯,忙举杯饮茶,将那丝笑隐隐藏下。
皇后的面色却有些不好,比适才更苍白了一分。面无表情地瞧了她一眼,只是不说话。
倒是池英笑道:“不同辈是什么大事?本朝就有先例,娘亲的父皇还娶了他的表外甥女呢。所以不仅不同辈没甚关系,连血缘也是可以的。只要不是亲兄妹、堂兄妹就成。九皇子同姐姐的婚事,不过是姐姐高一辈罢了,年纪却比九皇子小好几岁。先朝也是有例有寻的。这有什么打紧。”
乐安公主忙呵斥他:“你一个小孩子,乱说什么。”
秦姬却笑道:“小公子说的是。只是,按辈分说公主还是皇上娘娘的姑姑,清映姑娘是皇上娘娘的表妹。九皇子本该把公主唤一声姑奶奶。这日后成了婚,可怎么叫呢?”
乐安公主方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日后清映同九皇子成了婚,自然遂夫君唤皇上娘娘父皇母后。九皇子唤我公主也可,唤我岳母、母亲也可。有什么难的呢?我虽辈分高,但九皇子是君,我是臣。怎么敢逾越?”
皇后顿了顿,只望着乐安,“辈分事小,要紧的是清映还未见过玄儿呢。两人成婚前若能培养些感情自然是更好的。只可惜,他前两日被他父皇派去常山办事了。本来可不让他去了,但那孩子看本宫身子渐好,便自荐要去。难得他对政事上心,便让他去了。只怕过几日就回来。本宫心里想着,日后清映但凡有空,只管进宫来逛逛,一来和本宫说说话,也不至于太闷。二来,也可让两人多见见,熟悉些。”
乐安公主便道:“我这个丫头在家里清傲惯了,又不懂宫里的规矩,只怕烦着娘娘和九皇子。”
皇后瞧了瞧清映,笑说:“本宫看她就甚好,话又不多,文文静静,本宫反不喜那太呱噪的人。再则,她有些傲气,才镇得住下面的人,不然也不配她的身份。”
秦姬却道:“好是好,只是未免话太少了些。难道是清映姑娘胆小,怕说错话,娘娘怪罪?”
清映只含笑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娘娘说的是,清映笨嘴拙舌的,只恐惹皇后娘娘和两位娘娘烦厌。尤其是清映今儿见了娘娘,才晓得,什么是美艳绝伦。所以,更觉自己生得鄙陋不堪,不敢开口了。”
那秦姬听了,只是笑意更深,眼角眉稍俱是风情。
清映却又道:“清映约莫记得,小的时候随母亲进宫,有幸见得宣妃娘娘几面。那才真是国色倾城,见之忘俗。可惜,竟殁了。好在娘娘同宣夫人生得相像,一般的美若天仙,仍能见着宣夫人般的风采,这才不觉得是憾事。”
清映这话自然有些尖酸。听得秦姬笑意全无,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方勉力挤出些笑,向皇后道:“原来姑娘如此会说话,倒真瞧不出来。”
乐安公主忙悄悄伸过手来握住清映的手,清映一惊,转眸去瞧,却见她母亲双唇微抿,略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清映心领神会,只得含笑向秦姬道:“哪里是清映会说话,是娘娘抬举呢。”
正说着,池英吃饱喝足,只觉得这里坐着闷,要出去逛逛。皇后怕他迷了,便吩咐两个宫女跟着他去。
清映却道:“娘娘不知道,我这个弟弟离了母亲,没有拘束,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怕他不懂事,在哪里逛着冲撞了哪位主子。还是我去看着他罢。”
皇后瞧了瞧乐安公主,见她点头,这才道:“既如此,你们便去罢。”又道:“这里坐着冷,不如去本宫宫里坐着说话罢。”
她原身子未大好,自然受不得冷。众人皆都点头称好,令人撤了席案,往皇后的椒房殿去了。
独清映随池英,边走边逛,只几个宫女跟着。一径离了太液池,沿着花径小路,不知逛到了何处。
清映心知这是后宫,恐扰了哪位后宫娘娘,便一心催促池英回去。他却只是不听,凭心游荡。
那宫女中又有个热心肠,名鹭霄的,一路为他介绍。到得一处牡丹园,牡丹虽未开,四季海棠却还正当时节。便说:“那前面便是昭阳殿,秦姬娘娘的地方。”
清映便顿住,道:“我记得那里原来住着宣妃娘娘昵,怎么如今却变成了秦姬娘娘。”
鹭霄便道:“建史十一年,宣妃娘娘去世后,秦姬娘娘说喜欢那里牡丹生得好,二则又是怀念她妹妹,故而搬到那里去了。”
清映听了,只道:“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一次宣妃娘娘的舞姿,轻若流云,翩若惊鸿。真正是好极了。只可惜,我才离京两年,便听见她殁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正是可惜了。”说着,远远望着池英在牡丹从中游荡,却蹙眉凝目,微有些神伤。
鹭霄却忙道:“说来,宣妃娘娘确也去的突然,无缘无故,睡着了,第二日服侍的人去请起,便再没起来,连身子都冷了。只说是猝死了。皇上听了,匆匆从朝上下来,坐在昭阳殿的大殿中,整整愣了一天呢。饭也不进,水也不喝。只知看着娘娘的旧物出神。”
清映便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她便答道:“我姑姑原是伺候她的,娘娘去后,调去服侍永羡公主了。”
清映便问:“宣妃娘娘去时,永羡公主才十一岁罢。那样小,跟着谁呢?”
鹭霄苦笑了笑,说:“本来皇上说送到皇后娘娘膝下抚养,可是秦姬娘娘亲自到皇上面前去请的旨,主动要求抚养公主。”
清映淡淡道:“那是她们姐妹感情深厚,妹妹去了,自然要代为抚养公主的。”
鹭霄却冷哼了一声,低声道:“我只晓得,公主自到秦姬娘娘膝下,看着好似相处得和乐,其实早生了嫌隙。好在公主自己有宫殿,若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知要生多少事。”她说罢,又忙四下里瞧了瞧,只说:“奴婢今儿个真真是多话了,姑娘莫怪罪。”
清映只淡淡瞧着池英摘了枝海棠回来,嘴角凝了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并不再接话。
池英要将那海棠戴在清映头上,她却伸手将他的手轻轻挥开,眼中微有薄威,道:“你要我作媒婆子替你说媒去?”
池英吐了吐舌头,将那海棠拿开,又去戴在鹭霄头上。她却不敢躲,只是垂头受了,含笑道:“谢二爷。”
这话才落下,不知哪儿来得一阵轻风,将清映身后的牡丹花丛微微拂开了些。那叶子扫在她裙摆上,一时竟沾了许多露水。
她转身去瞧,却见着是个衣着华美的妙龄女子快步而来,转眼便到了跟前。一伸手便将鹭霄头上的海棠花扯下,冷笑道:“凭你也敢戴海棠?”说着,竟将那海棠花掷在地上,用脚碾碎。
池英便怒道:“你是谁?敢作贱我的花!”
她大笑道:“你的花?真是可笑,这宫里的海棠竟成了你这个毛头小子的花。”
清映见她一身宝蓝织锦彩蝶锦袍,满头珠玉钗饰,打扮得精致妩媚。神态形容贵不可攀,却与秦姬略有些相似。便朝池英道:“还不向永羡公主请罪。”
池英听说,却仍那疑惑的目光去瞧她。直到清映暗推了他一把,方勉强作了个揖。
永羡虽脸上仍有怒气,却转眉去瞧清映。一面打量,一面问:“你是新进宫的嫔妃?”
清映微微俯身请了个安,道:“不是,是外戚家的女儿,进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她冷冷瞥了一眼,道:“我说昵,宫里也没有打扮得像你这样素净的嫔妃。我以前可没有见过你,你怎知我是永羡公主?”
清映蕴着丝笑,淡淡道:“我才见过秦姬娘娘,公主难道不晓得,公主同秦姬娘娘长得有些相似呢。”
她听了,却有几分生气,蹙眉怒道:“我哪里同她相似,我不过是同我母妃长得像罢了。你这眼睛是如何长的?这哪里瞧得出来?”
清映会心一笑,道:“是了,是我笨嘴拙舌,冲撞了公主。”
这话听在耳里,反不解气,反而越发着了恼,只是对着清映道:“太不知礼数。”说着,又去瞧池英,“这园子的花都是我的,旁人不可随意采摘,难道你不晓得。”
池英纳纳笑道:“我同姐姐才进宫,确实不晓得。”
她便怒道:“你们是哪府的?我要去告诉母后,如此不知礼数的人,如何放进宫来的。”
池英见清映不阻止他,便越异笑说:“我们是江城侯府的,乐安大长公主的儿女。按着辈分,公主该唤我们一声表姑姑,表叔父昵。”
她乍一听是乐安大长公主家的,便楞在那里。心中寻思良久,仍道:“即便如此,你们是臣,我是君。也该你们先向我行跪拜礼。”
池英却笑道:“等我姐姐同九皇子成了婚,不知该谁向谁行礼呢?”
永羡一时气怔,面色飞红。
清映忙呵斥了声:“池英,你越发没规矩了。”又向永羡道:“他原不大会说话,公主恕罪。”
永羡却并不听她的话,只顾朝池英冷哼道:“你可别叫我拿到错处。”说罢,转身就走。
不想才走出去几步,迎面便走来一人。她抬头望去,见是他。忙快步迎上前去,只是蛾眉微蹙,神情委屈,道:“六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