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芳华》林采苏木香卷  第十六章 仙子乘槎舞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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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下这粒药,前尘尽忘。”
    “前尘……尽忘……”廿九忘记了哭泣,有些犹豫地从苏庭月手中接过那枚小小的黑色药丸。
    “怎么,舍不得忘?”苏庭月微笑。
    “……不,不是的……”廿九望着药丸有些出神。
    身后传来凌乱的马蹄声,苏庭月远眺一眼,对廿九说:“孩子,快做决定吧,否则就来不及了。”说罢,便捋着花白的胡须离开了。
    马蹄声临近,铜铃声阵阵,廿九身上的精致铜铃也跟着响起来,像是有所感应,彼此呼应。那一件华美的紫色深衣出现在雨夜的尽头时,廿九吞下了那粒药丸。
    苏木下马,众黑衣人将廿九团团围住,气势汹汹。
    “我考虑过了,我还是不能放你走。”苏木一派威严,走到失魂落魄的廿九身边,卸下自己的佩剑,交到她手里:“你可以杀我,随时。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你离开我半步……”
    话没说完,苏木深棕色的瞳子骤然一收,锋眉轻锁,难以相信地缓缓低头,看着那没入腹部的长剑,青光闪闪,泛着寒意,叫人感到无端的难过。持剑的那只手,美丽白皙,一只紫色的手镯还在轻轻晃动。她真的,她是真的,恨他入骨吗?九年朝夕相处的思慕都不如那一个遥远的仇恨吗?他还以为,他和她,才是彼此心中唯一的家人。原来他真的错了,没有人爱他,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努力站得笔直,还不忘抬手示意黑衣人们不要过来。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廿九冷得叫人心生寒意,完全不像是往日的天真,也不像是林采的挣扎,竟然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杀手,她狰狞地冷笑着,“你错了,苏木。你怎么这么轻信别人呢?啧啧啧啧,真是的。我说过会杀了你,我可不会食言哦……”
    苏木唇角逸出鲜血,自嘲地笑笑,身体摇晃起来。
    同时,在苏木悲凉的目光中,廿九比他更早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是大晴天。阳光透过窗子照到床上,晒得廿九脸上暖暖的。还是原来的房间。
    她带着笑意醒过来,梦里杜鹃花开遍野,十几岁的木头还是少年模样,穿着漂亮的紫色深衣,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木头回过头来看她,笑得比杜鹃花都耀眼。
    一睁开眼,廿九便从枕头下面摸出来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册子,首页上是她的人像大作,画的是木头。
    翻开第一页,记的是那年在杜鹃丘第一次碰到木头。
    “我记得。”廿九微笑着翻个身,自言自语道。
    再翻几页,记的是在苏家宅院里,木头轻衣舞剑,然后她跑过去捧上一杯淡淡的桑叶茶,木头抬眼看她,挑眉笑了笑,很好看。
    “我记得。”廿九继续自言自语,笑得更开心了。
    跟过去的几年一样,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小册子,回忆每一天关于木头的事情,一页不漏,一点都不能忘记。直到门被猛地推开,她才不得不合上没有翻完的小册子,收回怀里。
    “姐姐,你有事吗?”
    来人是澜漪,伤还没好,一脸虚弱。她“扑通”跪在床下。
    廿九惊得坐起身:“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澜漪抬头,眼中是辨不清的复杂情绪,很沉重:“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公子吧。”
    “木头?”廿九紧张道,“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澜漪冷笑,“哼,你不知道吗?他快要死了!”
    “你说什么?”廿九的心骤然一沉。
    “你还在装吗?他都是被你害的,你会不知道?”
    廿九扶着澜漪的肩膀,焦急道:“怎么回事?我害了他?姐姐,他在哪?你带我去看他。”
    “哼!”澜漪轻蔑,“看来你又忘了,贵人多忘事呐。”
    “是不是我又闯祸了?姐姐,是不是我又连累木头了?”
    澜漪咬牙端详廿九的脸好一会儿,终于黯然道:“不记得就算了,公子也不想你记得。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救救公子。”
    “……这是什么意思?”
    澜漪沉声道:“陆染公子喜欢你,你知道吗?”
    ……
    九月九,重阳节。友人共邀对月饮菊酒。
    苏家和陆家是云州平分秋色的两大家族,自然也要聚一聚。苏家做东。
    不知怎的近来廿九身边总是跟了好多面瘫黑衣人,如影相随,连上厕所都有女面瘫跟着,像是完全监禁了她,这让她很纳闷儿。她问过他们几次,可是没有人回答,都是一副愤世嫉俗的冷脸。
    算了,那就不问了,反正她也无所谓。只是,黑衣人不准她走出自己所在的院子,不准她去看生病的苏木,这就有点过分了,她恨不得天天守在木头身边,生怕他会有什么闪失。
    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观察黑衣人们的脸色,只要他们还是面瘫,就说明木头情况还好。否则假如木头有什么情况,他们一定不会这么淡定这么面瘫的。再者,听外面侍从们的高声传话也能得知一点消息,她知道,木头一天天在好起来了,也就放心了。
    不见就不见吧,离开得也能果断一些。
    这天从早上开始,侍从们就在布置院子,楼台下,回廊上,亭榭中,处处画栋绘彩,雕梁染金,上好的竹篾编成的席子,铺满每一块地砖,考究的漆木桌案,上供香炉牺牲,美酒琼觞。
    满院子的铜铃依旧和着微风轻唱。
    苏木负手站在残荷旁,身形消瘦单薄了不少,穿了一身很浅的紫色深衣,比往常任何一天的都浅,竟然像是水洗后的斑驳,散不去的惆怅。一条紫带束发,青丝扬起在风中。
    “叮叮,叮叮……”
    满院子响得凌乱的铜铃声音渐渐整齐起来,悦耳极了。苏木手中握着的一只,也轻轻地晃动起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来了。
    苏木不动,过了好久,才微微侧头,露出依然强势的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憔悴的面色。
    “我不是吩咐过吗?”声音淡如烟尘。果然,他身体还没好,只是强作精神。
    廿九身侧的黑衣人畏惧道:“公子,廿九姑娘以死相逼说要出来看看,已经砸了很多东西了……”
    苏木不语,依旧侧着头。
    “我就是想来看看……”廿九见了他,气势也弱了几分,“对不起啊,砸了你那么多家具。我会赔的。我就是想来看看……”
    想来看看……你。“你”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再看一看你,因为,今天过后,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
    苏木毫无笑意地勾起嘴角,手里的铜铃轻轻转了转,又停下。
    “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不是……”
    苏木像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趣,转回头,背对着她淡淡地说道:“看过了,就回去吧。你们几个,看好她,今天别让她再出来半步。”
    “是——”
    傍晚,华灯琳琅,席间。除了苏木和陆染,还有二十来个陪客以及一干家眷,虽不如苏陆二家势大,但都是云州或附近州府的名门大族,或者是苏木的朋友食客,上有八十老翁,下有七岁顽童。总之是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但谁知道这是藏着暗箭的假象呢?苏木对陆家,已经是筹谋已久了。
    “苏兄,”陆染举杯,“这一杯敬你,多谢你今日的盛情款待。”
    “对对对,敬苏公子。”众人马屁跟随。
    苏木举杯回礼,浅笑着说:“诸位客气了,我苏家仰仗诸位多时了,尤其是陆兄,宴请大家也是应该的。”说罢潇洒地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苏木却压抑着轻咳起来。
    陆染别有深意地一笑,再次斟酒举杯,说:“敬苏兄,年纪轻轻,功成名就,凭自己之力坐了云州霸主之位,不像我们,吃的是父辈的粮。”
    众人中有的耳尖,听出了话里有点兵戎相见的意味,于是识趣地低头缄默不语,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傻兮兮地跟着举杯:“就是啊,恭喜恭喜啊,苏公子,少年有为,必成大器呀。”
    苏木不动声色,依然回得客气得当:“诸位谬赞了,苏某一时幸运而已。”
    心里却明白,这陆染鬼得很,恐怕不得不除了。
    “再敬!”陆染笑得更加邪气,“敬苏兄多情,美人如云,过得风流自在。想当初,我可是千金难求苏家小丫头一名呐。不知苏兄可还记得?”
    众人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跟着敬了,一个个捧着酒觞面红耳赤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苏木轻笑:“陆兄又说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没有吗?”陆染眉目都透着张扬跋扈。
    “当然没有。女人如衣服,兄弟才是千金不换的。陆兄看上哪一个,苏某怎么能不拱手赠与呢?”
    “哦?”陆染挑眉。
    “不过,如果陆兄看上的并不是苏某的人,那苏某就爱莫能助了。”
    “这话什么意思?”陆染沉声,明白话中有深意。
    苏木只是很有风度地保持笑容,尽管嘴唇始终没有一丝血色。
    “来人,命乐班摆阵,舞者准备。《仙子乘槎舞》,即刻上演,为众宾客助兴!”
    “好!”
    “苏公子亲自写的曲子,想必是气势恢宏,值得期待呀!”
    “早就听闻苏府美人无数,今日得以一见美人们跳舞,真是三生有幸呀!”
    “有幸呀有幸呀……”
    众人马屁中,只有陆染一个,不屑地望一望乐班,又转回头来观察苏木的动向。他看得出来,很明显苏木是身负重伤了,好时机。
    铜钟声缓缓敲过三次,席间恢复寂静。
    琴弦扣动,几声散音,进退走弦,连绵不断,然后是几点泛音,空灵如天籁,缥缈如仙乐。
    磬石响起,玉箫呜咽,箜篌流连,石鼓深沉伴奏,同一时间,一支支石雕凤首立灯亮起来,照得水面亮得像是千丈晃动的白绫,上面点缀落花无数,荷叶团团。
    二十几个穿着淡黄色轻纱的女孩子凌空而来,落在水面上,足见轻点花瓣,水袖挥舞,轻盈灵动。她们齐声歌唱,婉转动听。
    “君不行兮夷犹,
    蹇谁留兮中州,
    美要眇兮宜修,
    沛吾乘兮桂舟。
    ……”
    众人看得惊呆,美不胜收,此曲只应天上有。
    “叮叮,叮叮……”
    铜铃的声音不大,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所以那轻轻的响声就仿佛环绕一般闯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叮叮,叮叮”。
    伴着规律的铜铃声,一名红衣娇美的婀娜女子,轻舞红裳,乘着一只小船,自天际而来,姿态随意潇洒,如仙人般不落凡尘,自在风流。
    小船没有落在水面上,只是漂浮在空中,所有灯光照射的中央。那女子额上绘着彩色的梅花花样,双眼勾画得妖娆妩媚,美目流转,如秋水悠悠,肤白胜雪,鼻子和嘴巴罩在一只方形的红色纱巾下,小巧的鼻尖隐约可见形状。红衣上金银线钩花,在千盏灯下,流光莹莹。
    那女子略略抬眼,穿过身下的众人,直直地望向主席位上的苏木。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
    苏木双眼直直地望着那红衣的女子,手中的酒杯被捏得几乎碎掉,脸色刷白,显得又虚弱了几分。
    他腰间的铜铃,跟着女子的舞步,一声声地响着,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陆染把玩着墨玉酒杯,侧头看苏木一眼,暗暗冷笑一下,放下酒杯,很友好地伸手过去握住苏木的手腕:“苏兄,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咣——”苏木手中酒杯落在桌上,酒洒了一片。他手腕吃痛,暗暗咬牙。
    苏木抬手,在自己右耳垂上摸了摸,隐藏在树影中的黑衣人们立马警觉起来,纷纷预备好武器,只等一声令下。一席人都浑然不觉,还在看着变幻莫测的水面,红衣女子美丽的舞姿。
    “哇,好惊艳呐……”
    “哇,仙子下凡了……”
    一曲终了,红衣女子从船上一跃而下,竟然一步步摇曳着红纱向第一副席位的陆染走过去。
    席间一片唏嘘。
    “好美呀……”
    “得美人如是,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千金难买美人一回眸,美人,看我一眼吧……”
    女子不理会,只是从容地向着陆染走去,轻纱带着淡淡的香风,醉倒众人。
    苏木咬牙,看着她越走越近,却始终注视着别人,终于低声呵斥道:“怎么是你?澜漪在哪?”
    女子终于看苏木一眼,屈膝恭敬道:“公子恕罪,是我央求姐姐,让我代她来跳这支舞。”
    “胡闹!”苏木冷冷道,“退下!”
    女子不理会,径直走到一脸不明所以的陆染面前:“陆公子。”
    苏木:“退下!”
    陆染:“你是?”
    女子摘下面纱,巧笑嫣然:“我叫廿九,公子不记得了吗?”
    陆染看到她漂亮的脸,吃了一惊,不禁眼睛一亮,随后便得意地笑开了:“原来是你?哈哈哈哈,你是来找我的?”
    “是。”廿九也笑,“廿九仰慕公子好久了呢,一直没有机会再见。今天听说公子要来,特意来跳这一支舞给你看。你喜欢吗?”
    “特意跳给我看?”陆染跋扈的浓眉一挑,含笑看了苏木一眼,“喜欢,我当然喜欢。廿九,我也是喜欢你很久了,只是你家公子舍不得……”
    苏木愤然起身,拉着廿九便走,穿过人群,拉得廿九有些趔趄。
    “公子,请放开我!”
    众人目瞪口呆,只能默默对他们行注目礼。
    苏木不言,只是拖着她走,不容抗拒。
    陆染追上来,一把拉住廿九的另一只手:“苏兄,你这是做什么?当日我可没有夺你所爱呀,今天你要夺我所爱吗?”
    苏木没有表情:“请陆兄放手。这是苏某的家事。”
    廿九狠狠去甩苏木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只好“扑通”跪在地上,抬头,哀求一般看着苏木苍白倔强的脸:“公子,求您成全廿九。”
    “你说什么?”苏木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廿九。
    “公子,求您成全廿九。廿九记性不大好,也总是给您添麻烦。如今廿九是真心爱慕陆公子,你就让我跟他走吧。”
    陆染笑得十二分得意:“苏兄,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跟廿九可是两情相悦。”
    苏木有些痛苦地笑笑,不理陆染,依旧低头看着廿九:“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这样伤我,你以为自己很高明吗?”
    廿九泪眼婆娑:“公子,让我跟他走吧。”
    苏木狠狠地握着廿九的手,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渐渐,渐渐地松开手……
    是夜,欢宴而散。全云州城都知道了一个喜讯——苏陆两家联姻了。
    是夜,曲终人散后,空空如也的苏家灯火通明,亭台华美,彩带飞舞,美酒一地醇香,软席尚未撤去,蔬果佳肴还没冷去,那只自天际而来的仙子小船还在一池碧水无数落花中轻轻晃荡,灯光亮得发白,无限空寂。满院子的铜铃,再也不会响起了,寂静得可怕。
    喧嚣过后,一片落寞的繁华。景物空繁华,人去影无双。廿九走的时候,把铜铃还给了苏木,只说了一句,我不再需要了。
    廿九说,我不再需要了。苏木望着手里的铜铃发呆,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他想说,你不再需要了,可是我需要你带着它,听不到铜铃的响声,我会害怕。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苏木单薄的身影站在秋风中,看着一身红裳的廿九,被陆染牵着上了华丽的马车,然后无情地离去。软帘后露出的那张精美妆容的脸,是他所见过的她最美的样子。那红衣,像是嫁衣。
    苏木看着水中的小船,独自站了一夜,直到晨露打湿他单薄的浅紫色衣服。
    苏木病倒了,病了很久。
    廿九跟陆染成亲的那天,苏木正在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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