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芳华》林采苏木香卷 第十二章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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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山中的小木屋,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天空飘着雪,世界干净得仿佛容不得半点血渍。
轻叩门扉。不一会儿,一身破旧单衣的廿九就“咚咚咚”跑来开门了。
“木头!”她惊喜道。小脸已经冻得发紫,看了叫人心头一痛。
“……你记得我?”苏木有些迟疑。
“嗯,记得!”廿九拉他进门,指着墙上,地上,“你看,我怕忘了你,天天都画你的样子。虽然不大像,但我自己看了就能想起来你是什么样。”
果然,小小的屋子里,墙壁上,地板上,画满了幼稚的人像画,实话说,画得很难看,一点都不像。除了画,还有很多歪歪扭扭的“木头”大字。
“哼!”苏木冷哼道,“为什么要记得我?”
果然不该心软,果然不该来这里吧。
“因为我喜欢你!”
什么?苏木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向那个天真的笑脸。世界上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廿九,如果你知道一切,你永远不会讲出这样的话……
明知道再这样下去是在犯错,致命的大错,既然选择了无情就不该再心生怜悯。但是,心里却在希冀侥幸。
“你愿意跟我走吗?”苏木冷冷地说。
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所有的错误,所有的孽缘,就是从这一句话开始,如瘟疫般蔓延,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
廿九惊喜地睁大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高呼:“愿意,愿意啊!”
“不过,我苏家不要没用的人。你跟我走,就要为我做事,做我的,杀手。”
“没问题,做什么都好,我跟你走!”
苏木看着廿九没什么心机的小脸,无奈地笑笑。算了,她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是苏家不是木家呢?”廿九嘟着小嘴歪头思考。
还挺聪明的。苏木摇摇头,解下自己身上的紫色兽皮披风,蹲下身子披在她身上,连同脑袋一起包起来:“走吧。”
错了,一定有哪里做错了,是杀,还是救?
不该亲近,不该关心。
自从被带到苏家以后,廿九便很少见到苏木。就算见到,苏木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只是跟其他几十个女孩子一样,被养在深院中,作为苏家黑暗中的,美色杀手。
不为人知的一群美人,为灭东里、贺家做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巨大贡献。潜入,诱惑,以色事人,然后,干净利落地杀人。她们个个忠诚,冷面无情。廿九只有七岁,与她们一起的生活是乏味且压抑的。每天醒来,就是不停地重复练习武技、暗器、跳舞,以及,媚术。
原来,自己跟她们是一样的,对他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甚至,自己还是最没用,最无足轻重的一个。
这一年,铲除蔡家在城外的枝叶,不少美人都领命而去。只有廿九没有任务,原因是年龄太小。
然而有人是敏感的。澜漪十分讨厌廿九,讨厌这个什么都不会,却被苏木嘱咐要小心关照的,与苏家有血海深仇的,林家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去?”
“去哪里?”廿九一脸无知。
澜漪厌烦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情。苏家不养无用的人。”
这句话,他也说过。是了,一定要作对他有用的人。“我该去哪里?”
“蔡家。无论用什么办法,混进去,叫他们相信你,然后,杀了主人。”
“……好。”
没有钱,没有马匹,没有武器,甚至没有带任何东西,廿九就出来了。喧哗的街道,行人嘈杂,这里很可怕,比深山里都可怕。
她连“蔡”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但是不能回去,不做出一番有用的事,就不能回去。
“蔡家在哪里?”她只能壮着胆子挨个问路人。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攥紧路边捡的一枚尖利的石头,来到蔡家大门。如果要杀人的话,这块石头应该足够了吧。
她强作镇定,敲开大门。开门的人问她做什么,她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要见主人。
见主人做什么呢?她不说,什么都不肯说,就是执拗地要见主人。
家丁看她很小,大概没什么伤害力,就领着她进门,去见家主人。而她由于完全没什么计谋,一心想要立功,刚一进入大堂,便握紧石头,咆哮着奔向最像家主人的那个中年男人,奋力蹬地跃起,向他喉咙刺去。
结果当然是在离目标还有很远的地方就被拦住并且制伏了。她还那么小,完全没有力气挣脱彪形大汉的制约。
一阵强烈的懊恼占据了她小小的心。失败了,怎么办,怎么回去见木头?
“这小毛孩儿是什么人?”一个老头子嫌弃地问。——她甚至连蔡家主人都认错了。
侍卫上下打量廿九一会儿,说:“看衣服形制,应该是苏家的人。”
“哦?”老头突然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廿九一番,“苏家?哼,这苏木,果然不简单。”
“父亲,”被廿九锁定为目标的中年人神色凝重道,“您看,这苏家的苏,是不是跟多年前的云州苏家,有点关系?”
“嗯……”老头捻着胡须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这么些年,并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我们也不好先动手。”
“如此看来,东里、贺、林三家的迁走,恐怕……”
“坏老头!”廿九被大汉拦腰夹在臂下,还在大声叫喊,“你个坏老头!你抛弃我奶奶那么多年,奶奶一直在等你,等到眼睛都瞎了,耳朵也聋了,等你等得都死了……”
“你胡说什么!”老头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没想到被一个小姑娘将了一军,还是在满堂儿孙面前……但是,这个小姑娘到底是哪个旧情人的孙女儿呢?看着有点想阿碧,又有点像……
“父,父亲……”中年人有些尴尬地垂手等候吩咐。
老头心慌地咳嗽一阵,摆摆袖子敷衍道:“一个小孩子而已,八成是脑袋有问题,神志不清,撵出去吧,撵出去撵出去……”
“是。”
被丢在漆黑的街上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没有人,店铺全部关门了,甚至连灯火也很少。路边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有的时候还会有“哗哗”的声音,难道是……蛇?一阵阵寒意自脚边升起。
月不明。记不得路了。
该去哪里呢?反正不能去找苏家,因为……后面有蔡老头派的人跟着。
一路挑隐秘的暗巷走,好不容易甩掉跟踪,不知何时,便走到了一片诡秘的树林。
漆黑一片,连路都没有,只能一次次被繁复的树根绊倒,又扶着树干爬起来。手掌、膝盖都很疼,有液体不停地渗出来。露水打湿薄薄的衣料,四肢冷得几乎失去知觉。
而这里,四周的声音越来越诡异,完全不是“哗哗”那么简单了,她甚至听得到毒蛇吐信子的“嘶嘶”声,还有野兽等候猎物时沉重的呼吸声,“呼”,“呼”,“呼”……危险的声音。
不能害怕,不能哭,廿九,要坚强起来。她始终这样暗示着自己。
不过,还能不能再见见木头?不,自己险些闯祸,他应该不想要见到自己了吧。
她还只是小孩子。一夜的高度紧张,丛林中无处觅路,天刚刚露出熹微的晨光,她便缩在一个树洞里睡着了。
没想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又是暮色时分了。
廿九一睁眼,便又陷入极度的紧张中。原本想要趁白天找到回去的路,可是居然睡到了天黑,怎么办?而且,两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都凹下去了,浑身又虚脱的没有力气,怎么办?难道,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廿九,不要怕,不要哭。你原本就是一个人,以后也可以一个人坚持下去的。记性不好也没什么,勇敢起来,一切都会做好的。
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回城的路,不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林子又陷入了一片危险的恐怖气息中,野兽妖魔似乎是蠢蠢欲动。
所幸月色比昨天要明亮一些,照得地上的石子也清楚一些。
……
走不动了,脑袋沉沉的,快要晕倒了……
眼前白光一晃,“嘶——”有一条长长的影子一晃而过。
惊魂未定,身后却又响起了更加巨大而且杂乱的声音,而且,好像还在快速靠近自己。是……脚步声?
廿九警觉地回头,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紫色华服的苏木,还有一干似乎见过的黑衣人。
是……木头吗?他是来找她的吗?
苏木疾步过来,显得有些焦急,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凝重。
廿九多想扑到他身上,可是此刻,她却低下头连连后退几步。不争气的眼泪,忍了两天,再辛苦也没有流下来,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为什么再也忍不住了,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不能让他看到她哭。不是这样的,廿九不是这样爱哭的女孩儿,廿九不是这样没用的女孩儿。甚至连眼泪落到地上的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再退一步,脚腕儿上骤然一阵钻心的疼。廿九暗自咬牙。
与此同时,苏木已经来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一会儿,顿一顿,一手握住她薄如纸片的幼小肩膀,居高临下声音略带责备地说:“又记不得路了吗?”
没有办法了。他离得那么近,要想让他不看到她流泪,只有一个办法了。
廿九猛地扑到苏木身上,两手死死抱住他修长的双腿,把头埋在他佩着香兰玉璧的腰间,死活不肯松手,不肯离开。原本想抑制想哭的欲望,没想到一抱住他,鼻子却更酸了,眼泪也收不住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吸吸鼻子,压着哭腔嘟囔:“木头,木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高兴了,你也不喜欢我了,都不愿意理我了。我们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你以为我又忘了是不是?我没忘,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没有忘……”
苏木低头看着廿九的小小的脑袋,轻轻抖动的肩膀,不去扶她,也不讲话,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他脸上表情比来时更加凝重,甚至有些痛苦。
厌烦油然而生。厌烦她,厌烦自己,厌烦两人的亲近,也厌烦两人的隔阂,厌烦那抹不去的过去。
澜漪凝眉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眼中是浓浓的不解与不甘。
廿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微不可闻,最终变成听不清的喃喃:“我没有忘,没有忘……”
“公子……”
澜漪的一声“公子”,仿佛是在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苏木不耐烦地拉开廿九紧抓自己衣裳的小手,轻轻一推:“不要靠近我——”
话没说完,廿九却直直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唇色紫黑。一条绿莹莹的大蛇立起半人高度,望着众人,苏木以迅雷之势一剑劈去,它躲避不及,断成两段。
“公子!你没事吧?”澜漪两步上前。
苏木收剑回鞘,也不理会澜漪,单膝跪地,横抱起廿九,起身神色匆匆便向林子外跑:“澜漪,请叔父。”
“公子!她是林家的人啊!”
苏木一愣,一时间有点彷徨,但很快,便恢复了坚定,像是又一次说服了自己:“去请,快!”
“……是。”
“廿九,”苏木用自己十几年来从没用过的柔和语气轻声地唤着,“廿九,别怕,有我在。”
有我在。廿九会永远记得这句话的,尽管已经完全辨不清说话的人是谁。
阳光隔着眼皮依旧是明晃晃的,感觉好像世界都是暖暖的。
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阴暗的,可怕的,处处是暗红色的血河,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味,四处都散发着叫人喘不过气的死亡气息。好恐怖。
幸好醒过来了,现实还是很美好的。
“叮叮,叮叮……”
不规则的,悦耳的,仿若天籁的铜铃声。
不知道是谁的屋子,华丽而干净,尤其是这软软的床,香香的被窝,好温暖。阳光从敞开的雕花木窗里照进来,洒了一地一床,一片金辉。
窗前的古木桌案上,古朴的笔架上,挂了两支狼毫,还有,一只耀眼的精致铜铃。
“叮叮,叮叮……”风轻轻过,它轻轻晃,每动一下,反射的阳光便晃一下,一闪一闪的,好漂亮。
苏木负手站在笔架前,望着铜铃出神,像是要捕捉它的每一下颤动。一会儿,他轻轻地勾起嘴角,会心地笑了。
“喂——”
苏木背影一滞,缓缓回头,声音清冷:“醒来了?”
“请问……这是哪里?”
苏木依旧淡淡地说:“我的房间。”
“可是……”廿九挠挠头,“你是谁呀?”
苏木神色不变,只是背后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又缓缓地放开了。
在期待什么?一个被自己杀了全家的九岁小女孩,记得自己,还是,喜欢自己?期待跟别人亲近吗?想像别人一样,有家人,有朋友?
不,不需要。带她回来,只不过是不忍心看她悲惨地死去。她还太小,不该承受痛苦,不该无辜地死去。
仅此而已。没有愧疚,没有别的什么感情。
留意她,是因为她跟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记性不好,所以她莽撞,她简单,久违的简单。
但是她不记得的事,他记得,并且,忘不掉,不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