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芳华》起始卷 第四章 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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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寒圣地的山门,是四支白玉雕琢的高耸的柱子,上方同样是白玉雕匾,上书两个玄色古朴大字——极寒。两朵庄严的垂花悬于檐下,生动如真。
除此之外,没有高墙,没有屏障,甚至没有守门弟子,门内同门外一样,云雾缭绕,如仙似幻,桃花层层,尽染绯红,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隔绝样子。眼前的,赫然是一派自然宁静,而又不乏庄严肃穆的景象。叫人渴望走进去,却又忌惮其过于平静清冷。
所谓道法自然,这里的景象,可谓是修道的至高境界。
我们三人商议再三,决定进去看看。
刚踏入大门一步,一名青衣少年突然从一旁的桃林中闪身出来,挡住我们去路,讲话倒是十分客气:“几位何方人士?来此何事?”
我赶忙拱手道:“我们是逐州人士,久闻贵派盛名,特来拜访。”
青衣少年说:“哦,我看你们都挺面善的,若是来参观的,就随我来吧。”说完便作势请我一同向内走。
我和夏天对望一眼,这么容易?
我问:“这位兄台,贵派大门都不设防吗?谁都可以进去吗?”
青衣少年说:“叫我阿乌就好。也不是,仙尊大人吩咐,凡是心无恶念之人,便请随意行走,天地本是自然,没有你我之分。不过通常大家都没有毅力爬上这高高的裂天山,你们算是很厉害的了。还有,仙尊大人虽说的确不大与人亲近,但绝不是外界所说的盛气凌人。他不收弟子,但绝不会为难任何人。”
我们三人对望几眼,三颗紧张的心算是放松一点。
古错问道:“阿乌兄,这里向来如此清静吗?怎么半个人影也无。”
阿乌说:“你们叫我阿乌就好,别客气。今天广场上在召开大会,有一名弟子犯了门规,众人都需到场观罚,所以你们才看不到人的。我带你们随便转转,只不要去打扰仙尊大人和大师兄二师兄他们就好。”
我问:“是犯了什么门规?”
本来是无心问的,阿乌却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私通山下女子。”
夏天略皱眉,稍显鄙夷道:“原来你们这里也要弟子禁欲断情,了断尘缘?看来与别处也没什么两样嘛,也是无情。”
阿乌说:“这也是几百年的陈规了。其实禁欲本意是为了大家好,免得修道途中心存杂念,误了仙缘,过不了天劫,最终害了性命。修道本是出于大家自愿,所以断情断欲本该自觉。可是偏偏许多人或执迷不悟,或心存侥幸,见此,为师之人当然不能视而不见,总归要指点一二,将其引回正道。于是久而久之,各门各派便形成了一些约束弟子行为的门规,总归不是害他们。”
夏天不屑道:“修仙总是追求虚妄,无情无欲,生无所恋,到头又有几人能成功,何必呢。”看来他是看阿乌小弟好说话,竟然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起人家的不好来了,我都替他捏把汗,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
所幸阿乌脾气好得很,心平气和地否定道:“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仙尊大人就是活生生的仙啊,天生仙胎。”
夏天疑惑:“怎么,止息大人是天生仙胎?不是靠圣物的力量?”
阿乌皱眉道:“这我不大清楚,我来得晚,不过三年时间。当年多亏仙尊大人救我一命,我才不至于坠落山崖。我只是觉得仙尊出尘的气质浑然天成,并不像是修炼得来的,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转过几处大气古朴的殿堂庭院,我们三人正惊叹于这些建筑的恢宏气势,与那冰雪相得益彰的一树树桃花,耳边渐闻有女子隐隐的啜泣声。
阿乌把中指竖起在嘴巴上,拉我们躲在墙边,低声说:“前面就是中央大广场了,仙尊和两位师兄都在,全部弟子也在,三位就不要过去了,我带你们去后山看看如何。”
我们三人对视一下交流意见,目光中俱有不甘之色。
我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能一睹止息大人尊容,岂不可惜?”
古错重重点头说:“就是啊,我平生还未曾见过真的仙人呢,何况名动天下的止息大人现在就在几丈之外的地方。好激动。就让我们看一眼吧,偷偷看一眼,保证不被发现。”
夏天只是皱皱鼻子表示不屑,但他很听我的话,我就瞪他一眼,他也不好说什么。
阿乌左右为难好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决定:“好吧!我们就躲在那边的山石后面,你们远远地看一看就好了。不许惹事。”
我跟古错拼命点头。
山石在方形广场的东南角,刚好将这巨大的冰雪广场和对面威严的三重大殿一览无余。广场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千余名青衣弟子,通通佩剑束发,与阿乌无二。环绕广场边是几株比寻常地方的高大许多的桃树,桃花漫枝,绯红点点,随风轻舞,阵阵清香。殿前台阶下,云雾漫漫,其中跪着一名青衣弟子,还有一名彩衣女子,女子的肩膀抖动,显然是在饮泣。台阶之上,两名威严的男子负手而立,一个面容冷峻严肃,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成熟稳重,却依旧英气不减,依稀少年,另一个剑眉星目,霸气更盛,二十八九的容貌,此时正怒不可遏地望着台阶下跪着的人。此二人也是一身青衣,制式却与寻常弟子不大相同,暗纹锦袍,玉带束腰,下摆显得更加随性,佩剑也是与众不同,上等皮鞘,剑柄镶宝石金银。
至于那三重大殿,我发誓是我此生见过最华美的一座殿宇。坐落于高高的九十九级冰阶之上,远近三重,以及两侧的阙楼,高高低低的飞阁,从屋檐,到瓦片,到斗拱,到立柱,到殿门,到地砖,竟然……竟然通体是由晶莹润泽的琉璃筑成的。那琉璃隐约透明,用作地砖的琉璃中弥散着墨色,仿佛晕染,而殿身的琉璃中如缥缈烟霞般浸染了浅浅的冰蓝色,仿佛是薄薄的烟雾,却风吹不散。好似透明,一层层相叠,里面的景象却又什么都不可见。日光之下,整座大殿,闪着晶莹的光芒,透亮而明净,似冰雪而不化,叫人打心底震撼,不能移开目光。除了神仙,还有什么人,能住在这样不似凡尘的清静地方呢?
水晶牌匾上,是玄色勾金篆书大字——流光殿。
我擦一擦嘴角不经意流下来的口水,转头看时,原来夏天和古错也已经看呆了,嘴巴张得能吞下两个青果。
我转向另一边问阿乌:“哪一个是你们的仙尊呢?”
阿乌摇头:“都不是。左边那个严肃一点年长一点的,是大师兄少钟,右边凶一点的,是二师兄诸吾。”
我心想还好,这两个人相貌是不凡,但也不至于传言中那样不凡。原来都不是。
这时诸吾怒斥道:“你知不知罪。”
台阶下的男子把身子俯得更低,连连解释说:“师叔饶命,弟子,弟子是受那妖女迷惑了,中了她的奸计。真的,弟子万万不敢不尊师命,有辱门规啊……”
阿乌没好气地小声“哼”道:“活该!仗着自己父亲权势大,偏要拜到六师兄门下,拜进来又不好好学道,成天找麻烦。活该,这次该被撵走了。”
我们三人也不好评说什么,于是无视阿乌,自顾自讨论那“仙尊”止息大人究竟是如何的模样。
我不禁好奇问道:“阿乌兄,你们这里称掌门都是称‘仙尊’吗?好霸气呀。”
阿乌摇头说:“并不是的,事实上,从无先例。”
我们三人:“哦?”
阿乌道:“是这样,仙尊大人若按辈分,在本门中算是晚的,大家都该唤他作小师弟,当然除去我们这些后辈。但是这样称呼未免不尊,而大人已成仙,是本门仙资最深之人,大家自然要称一声‘仙尊’,再合适不过。而且我们仙尊大人是当今天下仙资第一,仙术第一,剑术第一,所以这也是各方道友一致选出的称号。”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成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是说他才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吗,那就是说还没长生不死,既如此,大家又怎么看出来他是仙而不是人的呢?我看啊,还是画上的那些耄耋老头子,风烛残年的资深修仙者更像是得道成仙之人,而这止息大人,八成是个噱头。
正想得出神,两列青衣弟子匆匆趋步至流光殿门下,恭恭敬敬垂手立于两侧。一名小童轻叩琉璃门,而后回到原位站好。
阳光格外好,冰雪静静地耀眼,琉璃殿流光溢彩,缥缈虚无。两扇琉璃门,缓缓地启开,一点一点,绽开无数光华。
一袭雪白的轻盈薄衣,锦纹暗绣,玉带垂绦,晃着我们的眼睛,便从那深深的门中走出,从容地行至冰阶之上正中的地方,堪堪停住,长身而立。
那男子,白玉为冠,随意束发,周身上下,只一袭白衣,一双云靴,不佩剑,不矫饰,如此随意,却不失威严,依稀可觉气质孤傲冷漠。那面庞,白如玉,净如水,似女子般无暇,却又有男子那分明的轮廓,眉直鼻挺,俊朗清逸,也许是太嫌白净,眉间竟似有若无隐隐生着一小块红色的印记,仿佛火云燃燃,似动还静,非但没有影响美丽,反倒在他冰冷的气质上平添几分魅人的姿态,叫人惊叹那面容是何等的完美精致。
他的右边耳垂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反着光,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变作不同的颜色。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枚水玉的耳钉,流光莹莹。
他没有任何表情,如墨的双瞳,如深深的静水般,毫无波澜,叫人感觉很是疏离,仿佛目空一切,我不禁想,这世上,恐怕没什么事情能使他眸中光色为之动一动吧,哪怕刹那的闪烁。然而如是无情的一双眼,不经意扫过之处,竟有一种叫人胆战心惊的魅惑,仿佛他能整个将人看穿,叫人不敢直视。而那眸光流转,自成风流。而这风流,他却并不在意。
那男子,便是风止息。我知道,只有他。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过于冰冷,冰冷得仿佛倔强,冰冷得仿佛还有些偏执。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带他去烤烤火……
我想他看到我,总觉得那目光中,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晃晃脑袋,打消掉可笑的念头,回头一看,夏天和古错已然都呆住了,跟两尊石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风止息看。
我笑道:“夏天,怎样,相形见绌了吧?亏我还一直当你是美少年呢,啧啧啧啧,人比人,气死人。天理不公呐。”
夏天吞一口口水,眼睛始终不离开风止息,由衷感叹道:“这厮不是人,逆天呐逆天。”
古错只是吞口水,激动得讲不出话来,一副花痴状。
阿乌得意道:“都说了,我们仙尊大人可是天生仙胎。”
这时,少钟转向风止息,眉头紧蹙,问道:“师弟,你意下如何?”
风止息不语,只是垂眸去看那跪在阶下的青衣弟子。青衣弟子抬头偷一瞄,恰对上他的目光,赶忙低头避开,伏地求饶:“仙尊饶命,不是徒儿的错啊,实在是那妖女太过狡猾,勾引徒儿犯错,徒儿,徒儿不是故意的……”
一旁的女子早已绝望,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侧脸望着那绝情的人,冷冷道:“不错,我是花精,是我勾引了你。三位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罚,便罚我吧。”
风止息依旧不讲话。
我说:“那男的真不是东西。”
古错赞同道:“没错。不过,既是妖,那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天望一望古错,又无言回头望一望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俩都是在妖精堆里长大的,难免跟妖有感情。
我说:“古姐姐,你大概有偏见吧,并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妖只是不同于人的一种生命,大多数妖都只是想要好好活着而已。何况这女子,只是成精而已,尚未修得妖身,不能为害的。”
古错说:“是吗?不是斩妖除魔,人人有责么?我倒没见过什么好妖。”
夏天道:“那敢问姑娘见过几只妖呢?”
古错窘道:“……本女侠正气足,不怎么撞妖鬼。”
夏天嗤道:“那岂不是信口雌黄。”
古错:“你……”
我忙打圆场:“古姐姐你别理他,他就是这样的,嘴巴欠得很。只是对于妖,你确实不该抱有偏见,众生平等么。”
阿乌说:“我也这么觉得。”
古错瘪瘪嘴道:“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奇怪。罢了,本女侠最听得进话了,也最喜欢结交侠义之士。我听你们的。”
我笑笑。夏天不屑。
那边诸吾冷笑一下,道:“师弟,这等败坏门风的人,逐出去罢。”
我心道,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罚得重了点。在我们白狐丘,图长老那样严厉的人,我们犯了错误也只是严重警告,尚有一次改过机会呢。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只听那边传来如风中铃铎一般清冷悦耳的讲话声音,听得我们众人一阵动容,直接忽略了讲话内容。
风止息只讲了三个字,很平静地,完全不在乎地:“杀了吧。”
这三个字在我脑袋里转了三圈,我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当即我就想骂阿乌,他不是说他们仙尊大人好得很么,不是从来不为难人么,简直是胡说,我看,这个人,不仅无情,还残暴得很。哼。
眼看几个人架起那犯错误的弟子就要走,那弟子哭天抢地地求饶,少钟也侧头似乎在劝说风止息,风止息却无动于衷。
跪着的女子突然起身,略施法力,彩衣中伸出无数支极细的藤蔓,四散着伸向众人,极力想要解救那弟子。然而她实在是修为太浅,不过眨眼的功夫,藤蔓就被几名青衣弟子挥剑斩断。女子却不肯罢休,不顾伤痛,再次冲向众人。
我想要出去帮忙,却被夏天死死按住。
此时,只见诸吾凝眉一抬手,他腰间的佩剑立即飞出,剑气冲天,引得周围树木一阵晃动。那剑直指阶下疯了一般的女子,丝毫不留情。
作为妖界一名堂堂的小公主,我觉得不能视死不见,于是奋力挣脱夏天的手,一个箭步奔出去,挡在女子身前,打算施展一下去年勉强学会的御气术来挡剑。但显然我能凝成的气场实在太过微弱了,而诸吾的法力已是登峰造极,眼看那剑就要刺中我的面门,一阵强烈的剑气几乎把我撕碎。我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打算啥也不想了,不过还是略有遗憾,要是能死在风止息剑下就不亏了。
不过,他哪有剑?
一呼一吸间,心里一片空惘,身边却瞬息万变。当我意识到自己没死,睁开眼睛时,夏天已经护在我身前,众人已经目瞪口呆一动不动,那气势汹汹的剑,已经握到风止息手里。
他依旧没有表情,只是拿一双魅人的眸子冷冷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像是在等我解释。那长长的睫毛上,被阳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很好看。
我居然被他直视了!紧张感徒然生出,我竟然不敢盯着他的眼睛看,只好慌张地移开视线,不停眨眼睛来掩饰心慌,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瞟他。
“姑娘……”地上的女子已是十分落魄,所幸伤势并不致命,感激地望着我。
我对她说:“别怕。”
“大胆!”诸吾喝道,“来着何人,竟敢扰乱本门秩序!”
我站到夏天身前,顺便用眼神安慰他说我没事,然后真诚地望着诸吾,壮着胆子道:“请三位放过他们二人吧,相爱本无罪过,何况,你们并无权力擅自取人性命。”
少钟稍微沉稳一些,语气柔和道:“本门之事,各位不该插手。”
我:“我……”
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心虚地去望风止息的脸色,想看看他是不是也生气了。
一片死寂。良久,风止息略启薄唇,依旧是淡淡的不带感情的三个字:“你是谁?”
我又一阵心慌,左顾右盼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是……”
他望着我。
我暗骂自己不争气,果然没见过世面。灵机一动,道:“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天上执掌花事有花之神,执掌夜晚有夜之神,执掌雨水有水之神,执掌火种有火之神,执掌生死命运有司命之神……而负责向世人播种爱情,助其寻得真心人的,便是爱之神。在下不才……正是爱神。今日犯了门规的两人,便是我指引他们相见的。若大人一定要问罪,那便问我的罪吧。”
夏天握住我的胳膊,低声道:“落落……”
古错和阿乌在一旁无比担忧地望着我。
我回头颤抖着嘴角对他们微微一笑,表示我很淡定,别担心。其实心里早就紧张得不能自已了。她奶奶的我究竟在说什么啊我。
鉴于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临场发挥能力,我越说越来劲,于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所谓道法自然。在我看来,无论道法佛法,都是一样的,教人超脱,不拘于凡尘俗事,清静自然。而自然,是随心随性,绝不是断情禁欲。譬如当初佛陀削发,冒天下之大不韪,斩断受之父母的三千青丝,本来就是一件极度张狂,极度个性的事情,而绝不是要禁锢人心。而道法更是洒脱,修道也是自由,不该强求。譬如我身后的二人,若是两情相投,携手一生也是幸福,何尝不是胜过苦苦寻仙,白白误了青春。请放过他们吧,让他们离开吧。”
沉默。寂静。我低着头,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
风吹过,一树桃花轻舞,翩翩飘落。
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只有桃花落地的“簌簌”声清晰可闻。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不出声,也不敢抬头去望一望他,因为现在我做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很显眼。
“好。”
什么?好?我猛然抬头,他依旧只是冷冷地望着我,眼眸深深,无甚表情,但嘴角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辨不清,大概是错觉吧,他哪里会笑。
少钟松一口气道:“将此孽徒逐出师门,妖女并无罪孽,且饶过一命。至于这几位少侠……请自行方便。”
带走那对男女后,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等候风止息的指令。而他只是与我对视片刻后,转身离开,衣袖翻飞,打翻一场绚烂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