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十一回 冒辟疆身陷涤生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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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襄慢慢坐下,也不说话,径直伸手去收拾对面朱平栯桌上散落的纸稿,拿到自己这边整理。
入眼第一张,看见的居然是刚刚念叨了一路的那几句词话。纸上涂涂改改,似乎也在试着接下去。那怪异的笔迹,正是朱平栯的专利。
冒襄心中颇为感慨,自己和王爷尚且如此,这些残句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引得众多文人墨客争相续笔。如果因此拟出一个新词牌,倒也算是一段奇闻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朱平栯忽然问道:“那云楼可还好?”
“还……不错。”冒襄斜了一眼阴影中的唐沙,却看不清面目“可惜登顶望不见蜀王府的承运大殿……王爷的身体还——”
朱平栯摆了摆手,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道:“些许小恙,没甚大碍。”随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黄绸布包,扔给冒襄。
“京里头昨日有旨意到,因协助川地剿匪有功,圣上特赐我父王四十大寿开筵,在川各藩王土官都要前来道贺。寿辰是来年二月初二,眼下离除夕也没多少日子,唐家的事情又迫在眉睫,这几个月我怕是脱不开身了。辟彊,一会儿你就回家去,收拾好行装,什么金银细软,传家的宝贝,对,还有老婆,呵,千万别忘带上!尽快启程,月底之前,一定要赶到大邑。”
朱平栯话到这里,稍作停顿,然后一字一句,语重心长地说道:“从此以后,本王就将大邑,身家性命,全部托付与你了。”
冒襄捧着那黄绸布包,知道里面是大邑县县令的官印,果然有些烫手。
他早察觉朱平栯待自己与众不同,怕是别有深意,没想到今夜在这里等着。数月来整理书稿,处置公事,朱平栯并无丝毫避他。冒襄自然了解,大邑的水,深不可测。兵精,粮足,奇物百出。唯一的短处,就是人才稀缺。这也难怪,自天启元年,奢崇明叛乱起,四川就没消停过。兵凶战危之地,必然佳木凋敝,所以朱平栯才冒险南下。只是吴中才子虽如过江之鲫,但数十年来,江浙一代几无兵灾。士子们大多过着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生活。真正能放开眼界,为国为民的,实在少数。一趟下来,也不过求得四五人,而能知心者,更是寥寥。
应下来?冒襄有些挣扎。应下来,自己便是承勇郡王府下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与此同时,也将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凶险之路——成,必定会名震天下;败,恐怕要遗臭万年。
与钱牧斋陈贞慧不同,这两人一个是东林党首,一个是复社领袖,虽然眼前失意,但在朝廷内外,人望颇丰。此番肃清蜀地有功,加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重返京中,指日可待;与黄宗羲和黄宗炎也不同,这哥俩入川,皆是兴趣所致。即便现下是郡王府的幕僚,但仍随时准备入试科举。朱平栯对二人也早有言明,来去自由,绝无约束;与李信夫妇,宋献策,唐涛等人更不同,这些都是江湖中人,说起来更像是承勇郡王府的门客。生于义,死于义,大抵如此。
而冒襄追随朱平栯,本只为争一口气。之前连续五次应试都不幸落第,让他深感怀才不遇。憋着想找机会一展抱负,为自己正名。原以为西来巴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没想到朱平栯处心积虑,早埋下了伏笔:当冒襄接触到大邑这座冰山的一角后,就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不应?冒襄后脊寒凉。不应,自己窥得朱平栯多少隐秘,即使能够守口如瓶,又有谁会真正安心?这承勇郡王府,做的无一不是违祖制犯天条的逆事。只不过眼下朝廷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力虑及偏远的蜀地。虽说于乱世保一方平安,必要行非常手段。但以承勇郡王府的趋势,早晚会重演靖难之役。如今身在贼船,想要半途下去,恐怕躲不掉月黑风高,杀人灭口那一套。自己倒也罢了,可陈圆圆怎么办?
转瞬之间,冒襄心底已经掠过无数念头,却没一个真正可取。最后,他终于想起一件隐藏在朱平栯那些手稿字里行间的惊天大事。
“辟彊才疏学浅,恐负王爷所托。只能勉为其难,暂试三年。三年之后,一如今日,则万事不提;若是……辟彊愿携圆圆,隐居山林,永世不出。还请王爷成全。”冒襄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敢同朱平栯对视。
“辟彊兄是要等十七年的大变故。其实本王也只是猜测,心里倒没多少把握。但这天下间的事情,皆有定数,大势所趋,无可回避,时间早晚,并不那样重要。也罢,既如此,就依辟疆兄所言,三年就三年。”
朱平栯颇为玩味地冲着冒襄点点头,随即立起手掌,应诺道:“三年后,或走或留,绝不为难。”
冒襄勉强与朱平栯击掌为誓,看来还是忐忑不安的样子。朱平栯抱着肩膀,靠在椅背上,笑道:“辟疆兄这三年算是卖给本王了,可别想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冒襄明白朱平栯的意思,不过是小小激将之法。然而他到底傲气十足,受不得半点挑衅。
“王爷言重了。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冒襄虽不敢比肩先贤,却也知何谓尽忠职守。今后三年,无论天下大势如何。只要冒襄尚在,大邑必定固若金汤,唯命是从。”
“稍安勿躁。”
朱平栯示意冒襄坐下,先平复激动的情绪。然后亲自去倒了水,递到冒襄面前,顺便回头问了一句:“唐沙,口渴否?”
阴暗中声息皆无。
朱平栯也不在意,用手指敲着桌面,又道:“辟疆兄放心,柳董等人,本王会竭尽全力,保证她们平安无事。”
冒襄双手捧着茶杯,杯中水起微澜,道:“那唐家……”
朱平栯继续敲着桌子,回道:“本王大概猜出些端倪。除了鹅馆,四川一地,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当务之急是找到宋献策,只盼那个瘸子命大,能逃过一劫……辟疆兄不必理会这些,本王自有计较,大邑才是根本,务必请夙夜用心,莫辜负本王信任。”
冒襄敛容正色,侃侃而谈:“此去大邑。一者,集中全力,深入格物之法。凡格物所出,先军后民。二者,扩招兵勇,新军、旧营,人数翻倍。野地演习,清剿匪寇,亦练亦战。三者,闭关落锁,严查奸细叛徒。四者,独立经营,逐步将富家纳入……”
冒辟疆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大邑种种,他早已了若指掌,随口拈来,毫不犹豫。所提诸事,显见得都经过深思熟虑,仔细算计。朱平栯听得频频点头,老怀大畅。
“眼下最为急迫的,还是延揽人才。大邑那边管事的人,暂时倒还可用。但随着形势变化,难免褚小怀大,力不从心。这些人都是王爷一手栽培,未免鸟尽弓藏之嫌,可将他们放在那些需要忠心大于才干的地方,诸如保密保安等等。”
朱平栯深以为然,却又愁眉不展:“本王何尝不是求贤若渴,怎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呸,这话晦气,襄王年初刚没了。”
冒襄不禁哂然,道:“王爷实在太过谦虚了……”
朱平栯尴尬地咧了咧嘴,唐家的事儿到底算不上光明正大。冒襄自知失言,忙岔开话,继而说到上午余知墨拜托之事,朱平栯却没甚兴致,只道:“前次云富相争时,那个余白就曾去京师里找过门路,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者常有仁是为蜀王府办事,大局之下,难分鹅馆和永春。陈良谟几次弹劾他,都没甚结果,正是这个道理。何况为了区区一个巡抚,就朝自家人挥刀,恐怕让人寒了心。另外辟彊倒要提放,那个余白言不尽实。他老师陈士奇此人,本王略有耳闻,顽固透顶,绝非轻易归附于人之辈。不过既然与鹅馆没甚瓜葛,倒也不必多虑。”
冒襄脸上微热,没料到差点给余知墨当了枪使,当下唯唯,不再多言。这时天气已过酉时,朱平栯总算想起后宅里还有个寇湄,便过来拍拍冒襄的肩膀,头也不回,离开书房。那唐沙如影随形,只捡暗地里行走,是以出了门去,冒襄都没机会看清他的样子。
涤生堂里重归平静。冒襄慢悠悠关上门,回头对着空旷的屋子,轻轻叫了一声:“泰格!”
话音未落,竟有四道黑影从天而降。冒襄也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是从房梁上来。只见四人都穿着夜行衣,脸上也蒙着面罩,手里并没有武器,
“泰格!”
四人齐声回应了一句,那声音低沉冷漠,没有半点生气。冒襄定定神,想着朱平栯方才在桌上敲的密语,说道:“王爷早知唐沙棘手,并不责怪你们失职。但须戴罪立功,马上将‘幽鬼’全撒出去,一定抢先找到宋献策——”
冒襄犹疑了片刻,还是继续道:“——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