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乍然响起，惊的我手一松，信封就这么落在了地上。正红色的边角不小心从信封口滑出，被深色的地毯衬的格外扎眼。敲门的人十分有耐性，敲三下停一会儿又敲，不想去开门的想法看来不太切实际。飞快弯腰捡起了信封，将那一角倒了回去，随手拉开手边的抽屉，将一干什物搁了进去，关好，开门。堂妹一只手托着水杯一只手抬着正要敲上房门，我忽然开了门，看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只好朝她抱歉的笑了笑。她摇摇头，也笑笑把水递给我，说道。
    “堂哥，婶儿让我上来问问你弄好了没，楼下叔叔伯伯们都还等着你的。东西有很多吗？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收拾，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些。”
    “我已经收拾妥当了，谢谢费心。真是抱歉招呼不周，还让你跑上跑下的。再烦你帮我告诉母亲和各位叔伯们一声我少刻就下来，谢谢你的水。”我接过她的杯子，圈在手中，嘴角牵出一个礼貌的弧度，下意识的挡住她朝门内打望的目光，就势准备关门。看到她眼中失望一闪而过，我的眉脚跳了跳，总觉得她怀着什么企图。我知道早些年她一直在试图劝说父亲出一本传记，游说了很久之后父亲好歹是同意了。随后那半个月她几乎天天都往家中来，和父亲在会客室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后来突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她再来的时候，父亲都避而不见。她多来了几次以后，父亲干脆就带着母亲同旧友去山间避暑了。事情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能让父亲这样坚决的人，太少。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的我心里一阵发毛。“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眸子里忽然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突然凝滞的空气让我多少觉得不自在，握着水杯的手掌竟有了微微的汗意。过了大概有半分钟，才听她说“也…没什么了。就是，就是关于先生传记的事，前些日子已经完稿了。本来想带来给先生过目的，可是先生当时的态度你也知道，我不敢太唐突。原是打算年后托爸爸转呈的，可没料想先生走得这样突然…”她的话音已经带了两分哭腔，眼眶里似有氤氤雾气。我忽然记起母亲的一句闲话，‘她啊真是个倔脾气的姑娘，叫我这婶子叫得可亲热着，可到了你父亲那啊，偏偏只肯称他一声先生。你父亲也逗她想听她叫一声大伯，她可怎么说，您是我妈妈敬重的人，我听妈妈讲过很多您的事情，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精神偶像，我理应称您先生才是。你可听听。不过啊她也是我见得顶有本事的姑娘了。’我知道母亲曾经一度对她印象很好，后来甚至还帮她游说了父亲好几次再考虑出传记的事情。现在亲耳听着她称父亲先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这个，家父在生时不是已经停掉了？”
    “当初是我太执著才惹恼了先生…这个也确实中断了很久，直到前两年我经历过一些事情才明白过来，其实我一直都想找机会跟他讲一声对不起的。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还说要尊重他的，结果当时竟然那样…我这两年抱着赎罪的心态，按照先生的意思完成了这篇传记。可是我想，我还是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低下了头，身体微微轻颤着，不断有水珠滚落融进地毯。“可我还是想知道，先生和F先生，他们，他们曾经真的相爱过，对吗？堂哥…求你…你知道吗，我妈妈到死都放不下这个心结，她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等不到结局。”看她似乎花了很大勇气才又抬头起来看着我，通红的眼眶，透出无比澄澈的眼神，我心里突然一阵发紧。他们曾经相爱过？父亲您看，您的秘密，您抵死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却让人至死挂念。可是不是曾经也不是爱过，是一直，一直都爱着。
    “你也向家父求证过对吗？他因为这个而拒绝再见你。”她缓慢而坚定了点了点头，眼眶中忽然又溢满了明晃晃的泪水。父亲啊，这世间执著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呢？
    “他们，曾经在一起过。我希望，你能为他们保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想先生也是不想的…”话音未落，她眼中的泪水就像绝了堤，倾泻而出，我伸手轻拍着她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了过来，朝我努力的笑了笑。“恩…我没事了。关于传记的事，因为先生现在已经过身了，所以我想请你和婶子商量商量，替先生做个决定。我先下去了，堂哥你收拾好了快些下去吧。”我点点头，目送她到走廊尽头，才关上门。
    重新踱回桌边，将放进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戒指，信封，光碟，照片和剪报册一一在桌面排开，电脑里的音乐正好放到‘谁愿意作假讨好大家情愿两口子喝茶’，父亲，这样值得吗？
    房间内的光线渐渐转黄，变暗，我转身拿起早准备好的纸袋，把桌面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进去。最后在装到信封的时候我犹豫了两秒，像是下定了好大决心，将信封口朝下一抖，果然，这样正的红只能是一张请帖，帖子做工是十分精致的，镂空的囍字也印得端正极了。我像是拿到了一块才从炉子里刨出来的芋头，只觉烫手的很。绝了想要一窥内容的念头，匆匆又将它往信封里塞。我这才发现，手竟在抖。一切收拾妥贴，我把父亲的秘密紧紧的握在手中，小小的戒指咯在手心，生疼生疼的。
    这包东西重新又被我锁进了书柜，总得再藏两日才是。怀着和初时截然不同的心境，扣下锁扣，退了钥匙蜷在手掌。这书房以后再没有谁不能进来了吧，父亲把自己锁在这里几十年，现在终于是解脱了。站在暮光中环顾了一圈，目光最终停在了那盆兰花上，钥匙最佳藏身之处。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轻轻将花盆抬起了一半。下面竟还压的有张小纸条，是上次没有注意到吗？我把钥匙放在花盆底正中央的位置，捻起纸条的一个边角一抽。仔仔细细拂去了上面的泥沙，父亲熟悉的字迹赫然清晰。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而在这句话下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君逝于戊子年十月初三。
    落的这个日期是父亲停药的那一天，也是剪报册里最后一篇报道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