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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交友甚广,所以前来悼念的人自是络绎不绝的。母亲说她要招呼客人,便遣了我独自去收拾书房。其实说是收拾,也不过只是应承父亲的愿望,将那书柜里的东西整理一番,待过两日一起化了去。回绝了小堂妹想要帮我收拾的好意径自上楼进了书房,不知道为什么顺手把房门落了锁。好半会儿,也只是一动不动的伫在书柜前面,心扑通扑通的狂跳着,沁凉的钥匙已经被握得跟手掌心一个温度。大抵我还是好奇的,父亲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连母亲也不愿意触及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所以当小锁捧在手心的时候,仿佛它是什么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钥匙哆嗦了好几次才对准了锁孔,插入,旋转,嚓,锁扣利落的弹了开来。向外开的荷叶拉动起来十分轻巧,和成色陈旧的书柜截然不同,想是经常有人给荷叶的连接处上油才是。
里面的东西并不多,至少比我想象中的少了太多。只是数张已经有了褶边的相片,一封沾带上乳色的信封,一本泛黄剪报的册子,一只样式普通的戒指,一盘表面空白的光碟,它们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柜子里,不难看出它们主人的用心。这就是父亲说的,他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吗?他的过去,他,和一个男人的过去。
戒指的样式十分简单,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表面摸着却仍是温润的。内侧不知道用的一种什么花体雕刻了两个英文字母,大概是因为被人长期摩挲,痕迹变得淡淡的,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正是父亲名字的缩写。小心翼翼的将戒指放在身后的书案上,扫了一眼,又拿起照片翻看。即使相片已经被拨弄的起了毛边也褪了颜色,却仍能清楚的辨认出相片中的两人。父亲的轮廓这么多年来也没多少变化,只是下巴相较年轻时候要肖长些。他身侧是笑的一脸风轻云淡的男人,可男人的眼中却溢满了安然和甜蜜。第二张是两人站在聚光灯下,父亲含着和煦的笑容为那人拂去发间彩纸碎屑,而那人低着头,嘴角微翘噙着的亦是满满的幸福。下一张有着同样的背景,一束追光,两人手中紧握着话筒四目相对,父亲满脸带笑望着那人在说着什么,而那人望向父亲的目光温柔得让人沉醉。那个时候的他们,一定是深深爱着对方的吧,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银河中的繁星般温润而耀眼,两人之间流露出的那种幸福尤为令人觉得羡慕不已,那是一种仿佛一眼,便可万年的幸福。我满以为剩下的几张照片都会是这种相似的场景,幸福到让人想流泪,急急一翻,却见照片中的男人一身暗蓝条纹的西装,熨烫的十分妥贴,穿在他格外合身,胸前别着的一朵蔷薇也是娇艳欲滴。而他旁边立着的女人一身纯白的婚纱,仅在腰间缠了两圈水蓝色纱巾作为装饰,正对着镜头腆腆的笑着。男人的手轻轻扶在女人的腰部,柔情似水的凝望着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福,像极了父亲为他拂落那缕碎屑的那一刻。我不死心的翻动着手中剩下的照片,想要再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可是除了那个人,也只剩了那个人。区别只是在于是他单独一人还是是挽着新娘笑的满足。唯独,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不知怎的胸口忽然闷闷的,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蔓延在心里,竟隐隐有些生疼。我将照片重新规整了一下,四方边角对得整齐,放在了戒指旁边。刚拿起那册剪报翻了两页,正在讶异为什么全是那个人新婚的报道,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只好急忙合上将书案上的照片戒指一同收进书柜,上好锁,又收拾好钥匙才去开了门。
堂妹扶着一身素色的母亲定定的站在门口,我额头突突一跳,忙扶了母亲的另一侧手
“妈,您怎么上来了?”
母亲拍了拍堂妹的手,麻烦她下楼去帮忙倒杯水,然后叫我跟她一起去卧房,就不再说话。我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瞬间的心慌,若是母亲问起父亲书房里放了些什么我该如何回答她。是说实话吗?告诉她父亲当年曾经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段纠缠不清的过往,这么几十年来心里都还藏着这个男人,也许他还一直都心心念念的爱着这个男人?可是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我实在觉得这样的实话太过残忍,或许我应该跟她撒一个谎,父亲书房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年轻时的一些东西?可万一被母亲知道了,又要怎么解释。我正左右为难,却瞟见母亲在梳妆台前翻动了好一阵,然后走过来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
“这张照片你一同给你父亲烧了去吧,我替他收了这么些年,现在再掖着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接过母亲手上的照片,朝上的背面有两排整齐而洒脱的字,一排写着摄于2007年11月,一排似乎是一句歌词,写着“到老了也许通通不记起,能同偕白头我太有福气。”我认出了这是父亲的字,虽然不像现在写的那样苍劲有力,但是勾划之间确是父亲的风格。相片的四个边角都有些微蜷,上面布满了岁月的颜色,可是看得出来收藏它的人是用了十分的心去呵护的。我看了一眼母亲,她凝望着窗外,初冬的阳光透进来,在她脸上洒下一片淡淡的怅然。相片的正面果然是父亲和那个人的合影。背景是一堵雪白雪白的墙壁,墙壁前置着一盆长势正盛的君子兰。父亲和他靠坐在一张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茶色沙发上,放在身前的双手十指相缠,两个样式一模一样的戒指格外显眼。他微微靠向父亲,父亲也轻轻斜了身子,两人的目光都看着镜头,笑得是那样的温柔。父亲的眼里淌着的温柔,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不,我或许是见过的,就在前些日子,就在书房里,我见过。照片里两人头首相抵耳鬓厮磨,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一瞬间想到的竟然天作之合这个词。可是为什么母亲会有这张照片,难道母亲…
“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父亲既然让你去为他收拾这些物什,他也就不怕你知道。你父亲和他啊年轻时候都太犟了,认死理儿,不过也怪不得他们,那时候总是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你父亲他这后半辈子都活在遗憾里,他再抵死不愿承认也是事实的,如今他也去了,终于算是种解脱罢。唉,只是这秘密我藏了这么久,糊涂也陪你父亲装了半辈子,到这跟头想想啊还真不愿意清醒。”母亲说完起身踱到我面前站定,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才抬手拍了拍我肩头“你的事你父亲都跟我说了,他是顶疼你的,不愿意你走了他旧路才遍遍的叮嘱我呢。你妈啊不强求什么,你幸福就好了。”
我张嘴正欲要说什么,母亲摆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容。她越过我走到门口,站了两秒
“你替我仔仔细细帮你父亲收拾收拾,别落了,都给他一块儿烧了去。省得回头我们下面见了,他俩小心眼的来怨怪我。这。。。也算全了当年对他们的一番心思,当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好。楼下还有客人,我总是不好离开太久的,估摸着你父亲年轻时候的那些个旧识应该也快到了。我先下去了,你去吧,回头收拾好了就快下来帮忙招呼。”
母亲说完,头也没回的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着手中的照片愣愣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太多的事实就被这么摊在面前,心里不由的五味陈杂,可令我最惊讶的是母亲她竟然是知道的!父亲和这个人的过往她似乎是一清二楚,她却把这一切说的太过风轻云淡,仿佛她讲的只是和她没相关的人,那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和她走过了几十载风风雨雨的人。她就像一个冷静旁观者,看着父亲一路走来的挣扎,她知道父亲所有的遗憾,清楚父亲对那个人的思念。只是她不说,父亲也不提,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来。手里捏着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过了或许三分钟,或许五分钟,或许更久,直到楼下传来了隐隐的喧嚣,我才俯身去把那张照片捡起来,回了书房。
当我重新打开书柜荷叶的时候,有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难怪母亲支我一个人来,这里面的东西,她大抵是知道的,所以她不愿意来,或者是说不用来,父亲的秘密于她而言,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要有多宽容,才能选择这样默默相伴一生。我细细回味着母亲的话,想到她那个释然的笑容,忽然记起父亲说母亲看到这些东西会安心,可是如何能算是安心?
我托起那本贴满剪报的册子略过前面几页又翻起来,还好不再是满篇的恭喜和祝福了。入目的每一页上面内容都修剪得十分整齐,每一篇报道下面都标注上了时间,剪报来源,还有,做这件事的人当时的心情。一页页翻下来,事无巨细,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夜深人静时候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开着书案上那盏陈旧的小灯,手边的茶杯还在冒着袅袅白烟。而他像是一个万分虔诚的信徒,将和那人相关的消息一一剪下来,贴好,详细记录。无从得知父亲做这些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收集另外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只能通过这些不相干的只言片语来得知他的消息,可是不管那个人过的是好是坏,是如意还是不顺,却始终无法在他身边,无法在他低落的时候给一个怀抱,更无法让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念。一页一页的看着,看着父亲那样的用心,也看着他那样的绝望。终于翻到了最后,这一篇的时间和上篇报道的时间已经间隔了太久,久得令我眼眶生涩。一时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小小的一张,边角剪得甚是凌乱,完全不复前面的工整。纸质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瓤,似乎还带着潮气。下面是空空的,没有日期,没有标注,亦没有父亲无法诉说的思念之情。就这么被孤零零的贴在一页,后面剩的也只有无尽的空白。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是那篇报道又跃然眼前的时候,心终是止不住紧紧收缩了一下。
合上册子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似乎窥见了一点点母亲释然的原因,她知道父亲的心,从来,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知道这样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无法放在台面上来的感情,对父亲来说真的太过折磨,他只能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去结束。其实也好,所以母亲是真正为父亲高兴的。也许母亲求的从来不是父亲能以爱情的名义待她,她只是想父亲过的快活一些,她只是代替那个不可能的人,陪着父亲走完了这一辈子。
我把照片和戒指一同放在册子上,轻轻搁在书案。斟酌犹豫再三,还是接通电源打开了一旁的电脑,小心翼翼的将书柜里仅剩下的一个信封和一张光盘转移到电脑前。像是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电脑屏幕才固定在一个界面上。我踌躇着把光盘放进了驱动器里,看上面的小灯闪烁着,心没有预兆的开始扑通狂跳起来,隐生出自己是一个小偷的错觉。直到桌面弹出了一个对话框,直到下意识的点了确定,这种感觉愈加明显。
播放器里是一片黑色,没有任何的东西。我以为还没有开始,想去点播放,却看见时间轴上数字在跳动,仍旧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就在我快要失去耐性认定这只是一张空白碟片的时候,音响里传出了一声轻笑,很好听,像微风拂过竹林的感觉。
“够了够了,别闹啦,笑笑笑笑什么笑,我又不是故意的,来来,我们重来一遍。”这是父亲的声音。满满的宠溺,话中隐隐的笑意说不出来有多温柔。
“笨熊!说你笨真不是一般的,快一点!我好饿啊~快点快点!”和笑声如出一辙令人觉得舒心,这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那人吧,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和父亲合照上那个甜蜜笑容。
“一天就只惦记着吃,我真是服了你了。准备好了啊~来1,2…等等!”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那个人毫不掩饰的有些夸张的笑声。大约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地上,又换来了他一阵大笑。很是等了一会儿才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和微微的响动“F你够了!诶诶诶别添乱了~过来!喂~我让你过来,快点过来啦,我们录完这首歌就可以去吃饭了。”我忽然一下辨认出父亲声音掩盖下那细微的声响是光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来的,尤其肯定。大约又等了个三四秒“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坐那儿别乱跑,准备了,1,2,3开始…”父亲的听似无可奈何的妥协里面,蕴含着太多的东西。眼前忽然晃过一个人的脸,引得我嘴角弯出了一个美好的弧度。
音响里安静了几秒,前奏才响了起来,钢琴厚重的音律一个接着一个从小黑箱传入耳朵,再传进大脑。
人浮游在世不止自己
才令我一生好奇
寻求被爱的滋味
终于碰到你
全赖你我先欣赏自己
权利和金钱怎么可媲美
谁拦截也挡不住
我在行近你
如何能让我触动你
如何描述可感动到你
要与你抱拥相恋一世纪
从来没在乎你美与不美
是永不更改我愿意给你爱
风霜都替你遮盖
你会看清楚或了解我
未被人潮掩盖
若你不安心我做你的浮台
冲不散对你的爱
世界有色彩凭这点爱
可否捉紧我齐齐来跨过小障碍
谁愿意作假讨好大家
情愿两口子喝茶
平凡的并肩生活
比一切优雅
难道爱简单都不能吗
难道我感情要给规管吗
从前没你的生命
至今仍腐化
如何能让我感动你
明明沉睡都可望到你
到老了也许通通不记起
能同偕白头我太有福气
愿永不更改每日献给你爱
风霜都替你遮盖
你会看清楚或了解我
未被人潮掩盖
若你不安心我做你的浮台
冲不散对你的爱
世界有色彩凭这点爱
双手一触碰问你爱不爱
歌在父亲故意拖长的尾音中结束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之间是那样的契合,一首歌竟被演绎的如此深情款款,温柔得不像话。播放器里虽然仍是一片黑色,我却好似能透过这没有尽头的黑暗看到父亲和他深情含眸,相视而笑的画面。或许他们的双手还紧紧交握着,坚定的就像他们能预知到未来的幸福一样,令人艳羡的幸福。
“等等,大笨熊你怎么那么笨啊!说了多少遍‘到老了也许通通不记起/能同偕白头是我太有福气’这句是我的,你怎么又给我唱了,我现在郑重警告你,要是你再错,今晚你就自己睡沙发吧!最后!重新再录最后一次!”
“我不是唱顺口就给忘了吗!再说这句我们谁唱不都是一样!你刚不是就说你饿了,走啦,我们去吃大餐吧!”
当我还沉浸在这首歌里的时候,音响忽然传出那人有些微愠的声音和父亲明显抑着笑意的解释,然后就是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
“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我现在很严肃的在和你说这件事。”
“我哪里有转移话题了,明明是你自己刚才说的。而且录都录好了,一句歌词而已,你干嘛那么较真。”
“较真怎么了较真怎么了!我不管!说好是我来唱的,就应该是我唱!你怎么那么赖皮!”
“好啦好啦,你唱就你唱,不过我们可以先去吃饭吗?吃饱了回来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还不成嘛!喏,衣服给你,快穿上。”
“真的?龟儿子骗我!”
“是是是,骗你的是龟儿子。”
最后那句“龟儿子”让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惊觉脸上早已濡湿一片。父亲爱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有趣的人,前一刻还是风度翩翩的情歌王子,后一刻活像一只炸毛的猫。伸手拿过母亲交给我的那张照片,食指拂过龙飞凤舞的那一行字,父亲,这真的只是一句歌词吗?昭然若揭的答案。我想大概也只有他才会信您那样笨拙的谎话吧。
时间轴上的数字停了,又归了零,房间里只剩安静的空气在流动着。我有些不舍的将光盘从驱动器里面取了出来,反手放在了册子上,和照片戒指一起。又打开电脑中的音乐播放器,搜出了那首歌,点了单曲循环。听着原唱,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可是却无法说清楚少了的是什么。
太阳已经偏斜,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洒在了桌前的空地上,好似给房间陇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最后的那个信封在手中已经翻来覆去了好久,就是没有办法下定决心打开。背面写着的收信地址并不是现在家中的,而是另外一个城市。那是父亲的故乡,是他交代他最终想要归属的地方。记得父亲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总会提起生养他的那个地方,他所有的青春年华都留在了那里,他说他曾经将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了那里,我想,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曾经也在那里过。信封上的字体有些潦草,却唯独父亲的名字端端正正的摆在中间位置,每一笔每一画,认真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