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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父亲从早饭以后就没有出过书房,她敲了好半晌的门也不见应一声。早些年留下的旧疾总是医不断根,每天都得雷打不动吃好些药。父亲今天似乎忘记了吃药这么一回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母亲担心怕出什么事,只好给我挂了一通电话没看我是否能够回去一趟,因为书房唯一一把备用钥匙父亲交给了我。
    父亲的书房向来是家中的禁地,连母亲都是不得轻易进去的。
    我一听多少有些急,上一次父亲就是在书房里面突然晕倒不省人事。后来老老实实在医院里躺了近两个月,才好歹磨了大夫让他回家调养。结果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书房门在闯进去救他的时候被撞坏了。家里人只顾着围着他团团转去了,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心上。他一回来看到那景象,自然心情是不会好的。好容易安顿了下来,他才把我叫到一旁,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是书房的备用,以后别再莽莽怆怆的撞门了。那日父亲掌心的潮热仿佛还留在肩上,他敦敦教诲和话语间隐隐透着的关怀仍在耳边。
    我边处理好手中的事务,边安抚母亲的情绪,让她也别着急,顺道问了问今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只说父亲今早起来精神头就不是太好,报纸拿着没看两分钟就被扔到一旁,也没像往常一样跟她聊上面的新闻,后来早饭的时候一碗粥都没有用完就搁下了。然后说了一句他去书房看会儿书,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想了想,难道是报纸上又除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父亲这些年对很多事情是越来越较真了,常常不知道为什么就跟自己生起闷气来。但是父亲极少会因为这些跟母亲两个置气,更不会故意将母亲拒之门外。我又安慰了母亲两句,告诉她我即刻赶回家去才挂断了电话。
    电梯还在慢慢往上升着,可总是一两层停一次一两层又停一次。余光瞥到公司前台正放着一份今天的报纸,便随手抓过来翻看着。左不过是国泰民安四海安定其乐融融的消息,平时不也就是说的这些吗?大抵跟报纸没多大相关,只是精神不足吧。自从上次出院以后,父亲越来越像小孩了,听母亲讲他偶尔还会撒一顿起床气。刚把报纸放回原来位置,叮的一声,电梯已经到了。
    平时从来不觉得二十几层楼下去时间是这样漫长,身后事两个大约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人抱着一摞文件夹聊的很是起劲。年轻就是好,不管生活、工作再累也总给人事活力满满的感觉。
    “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曾经红极一时的F在医院病逝了…都这么久了还有人记得他啊…说起来我妈早些年还是他的忠实粉丝呢,昨儿半夜接了个电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哭的老伤心了。后来还是我爸好劝歹劝的才又去睡了会儿,今天一大早不知道又跟谁打电话,眼睛红红的,哎你说有这么伤心嘛,都那么几十岁的人了,居然哭的跟小孩子一样。。。”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闲啊还有时间看报纸上那些瞎诌诌,不过你说的这个F,我倒是真看过他早期的戏呢,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的,可惜啊我们没有生到阿姨那个年代,不然我肯定也喜欢他这类型的~诶,我想阿姨也是真伤心的,怎么那也是她的青春嘛,就跟你喜欢那小谁一样,要他突然有个什么,我看你啊一定比阿姨还伤心。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呸呸呸,嘴损的没个边的,再乱说可仔细了你的皮!”
    电梯终于到了一楼,那两个女生话题已经从当下正红火的一个小歌手绕到了下午下班以后去哪里逛街了,真羡慕她们还那样的年轻。出电梯的时候,忽然想起她们说的那个新闻我似乎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占了极小极小的一块篇幅,内容大约是篇通告,也不详尽,一个人的一生被寥寥不到百字就带过了。不由想到了父亲,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也能占据这么一点版面,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两个人知道消息了以后大哭一场。
    赶到家里的已经快一个小时以后了,这个城市的交通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无比拥挤的。我轻声细语的又安慰了母亲几句,才将搁在公文包里层的钥匙翻出来,是一把小小的做工极其精致的黄铜钥匙。把母亲准备好的热水和药放在托盘里,转身扶着有些虚弱的母亲一起上了楼。
    脚落在铺着地毯的木地板上没有一点点的声响,记得儿时总喜欢踢踢踏踏的细碎响动,好几次用美工小刀将才铺上的地毯划的七零八落的,为此真没有少挨父亲的骂。钥匙入孔,咔嚓一声终是拧开了门把。一眼正见父亲仰躺在那把梨花木的摇椅上,头向着窗外满目的秋色。房门打开吱呀一声,他似是小孩被惊了般望过来。
    “小子,你怎么回来了?”不等我作答,他又紧着说“小子啊,我昨晚做了个梦,唉,正当年少啊,正当年少你懂吗…看看,你看看,如今可都老咯…”
    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光染上了一层金黄,脸上则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词——如沐春风。父亲这样的笑容太过温暖,竟然让我有些恍惚。自是记事以来父亲多是严肃的,从小至大连同学都不敢到家里来玩闹,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家里有个老学究似的父亲。看着父亲已经布满褶皱的脸上刻意想要掩饰掉的淡淡痕迹,我也只好跟着笑了起来,说道:
    “爸,您是做了什么美梦,看把您开心的!妈说您今天的药还没有吃,把她可给担心的直叫了我回来,您呀再高兴也不能忘了吃药啊,不然回头医生又该叨念了。”说完我略略向前走了一步,见父亲没有阻止,回过头给了身后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见她微微点点头,才把房门带上了。转过身来一步紧接着一步跨到了父亲面前,倾身将手中的温水和药盒递向他。父亲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也不接,转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空气在这一刻微有些凝滞。好一会儿,父亲终是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味道
    “罢了吧,我自己的身体如何谁也清楚不过我,这些药啊你父亲吃了都快半辈子了,早该撂开啦,现在不过也就哄哄你们还行,老头子我可明白着的。人生在世,活的久了啊,总是会厌倦的…且放我过几天舒憩的日子吧…”
    “爸…”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却让我原本准备好要劝他的话只剩了这么一个单音。我知道父亲老了,我也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可是亲耳听到父亲说出口,又是另外一种感悟。脑子里嗡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崩塌了,忽然间便生出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有些像小时候没有考到双百分,试卷握在手里只敢在家门口徘徊却不敢回家一样。父亲轻轻晃动着摇椅,双目微阖,脸上的水痕早没了踪迹。
    “去吧,你也别多想,生死有命,都得听阎王老爷的安排。以后你要是有时间,就带你那口子多回来坐坐,若你们是认认真真的,我跟你妈自是没二话说。这么些年我是对不住她的,难为了她还肯陪着我这糟老头折腾,只是太多的事情是命运安排好了的,我没有办法,所以只能委屈她了。你多回来陪陪她,宽宽她的心,也算是你对我的孝敬了。我这书房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多禁忌,若是你妈愿意,进来看看也好,进来看看,看看她也就安心了…”父亲的脸越来越模糊,他似乎是在笑,又不像在笑。忽然他抬手指了指门边,那是一排旧式的书柜,我记得这排书柜柜门上长期都挂着一把浸润了年月的古铜色小锁,只是父亲从来都视它为无物。我回头有些不解的看着父亲,只见他微微起身从窗边的兰花盆栽下摸出一把形状迥异的钥匙,十分小心的轻轻拂去了粘在上面的泥土,递给我笑道:“你父亲这辈子也算是个坦荡人,唯一的秘密也被我锁了这么几十年。尘归尘土归土,好小子,回头啊,你且记得,将那些物件儿啊一块儿给我烧了来。切勿要忘了,你去吧~”
    我将接过来的钥匙紧在手心,硌的有些生疼生疼的。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父亲已经闭上眼睛假寐起来,看着他额间深深的一个川字,终于还是于心不忍,默默的向门口走去。刚打开门,就看见满面泪痕的母亲定定的站在门口,我轻轻将门关上,搁下手里的托盘把她揽进怀里,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背部。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他却仍旧固执的不愿意吃药,更不愿意去医院。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每日都回去陪陪父亲,说会儿话聊聊天。我停下了手里的所有工作,尽可能的多陪在父亲身边,但是他大多时候都是在和母亲说话,跟母亲聊年轻时候的日子,聊他们的认识,聊从前的风起云涌,聊到后来我的出生,我的成长,就换了母亲跟父亲说,一件件如数家珍。我多数时候就在一旁安静的坐着,给父亲茶杯里添添水,为母亲茶碟里放块小点心,听着父亲年轻时候叱咤风云,万人敬仰。
    日子若是能停在这里,多好。
    父亲走的时候十分安详,是睡梦中离开的,走之前他醒了一次,唤醒了守在一侧的母亲,跟她说他又梦到年轻时候的事情,梦到了许久都不见的旧人,还说想吃老东街的燕肉馄饨。母亲笑他都年纪一大把了,还只惦记着哪里的东西好吃。回光返照大抵就是那样吧,父亲精神头大好的让母亲将午饭摆在了院子里,用了这些天来最多的一顿,又在种满了迷迭香的院子里跟母亲聊了会儿天,嘱咐了好些遍让母亲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又自己上楼睡下的时候,母亲躲在厨房里哭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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