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以为大人会爱人以德,以全她节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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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一起就一阵寒过一阵,转眼到了十一月底,穷乡僻壤的临溪也渐渐有了些过年的味道。这日午后孙季仁拿了一尾时鱼,一只咸鸡,一方腊肉,和些豆腐白菜到县衙来,见偌大的屋子里只子莺一个人在打着算筹对账册,冷得把被子都披在身上还止不住打颤。他连忙去搬炭盆生火,只见那炭盆里落了厚厚一层灰,听子莺懒懒道:“省省吧,白大人有令,没到最冷的时候不许生火。”
    孙叔业幽禁前任临溪令之时,就将这县衙里的一干奴仆帮佣通通清除了出去,及至白雁声上任,也没再雇佣闲杂人等,于是一个衙门十几间房子只住了他和子莺两个人,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平日大门敞开着,谁都能进来的样子。
    孙季仁心想这真是走了个贪财的换来了个抠门的,于是自作主张还是给他点起来了。子莺皱了皱眉,抬头见他与往日泥腿子的打扮不同,竟然穿起了长衫,斯斯文文的样子,不禁问道:“你有何事,白令和孙宗主在九曲岗开荒。”
    孙季仁听他这样问,颇有点手足无措,嗯嗯啊啊了半晌。
    子莺自觉他有亲近之意,不知为何心中却不耐烦,方要呵斥他,忽然隔着院子听到前门传到“咚咚咚”敲登闻鼓的声音,不由双目一亮,他和雁声到这临溪来了一个多月,还是第一次有人敲鼓喊冤,心中十分好奇,于是匆匆拍下手中物什,跑到县衙门口。
    只见门口正站着三个人,一个花甲老翁拽着一个又高又壮的青年男子,那男子身上许多伤痕与淤青,面有羞惭之色,他们身边跪着一个年轻妇人,以袖掩面,哭得抽抽噎噎。那老翁看见出来一个少年公子模样的,也不辨人物,扑通一声跪下,直喊“青天大老爷”。
    子莺要去拉那老翁,对方却怎么也不起来,他只好也蹲下来问原委。原来是那老翁的儿子早丧,留下媳妇和一个六七岁的孙子,这媳妇也是本分人家的孩子,两老指望她给养老送终,把孙子拉扯大继承香火,没成想这媳妇却与别人勾搭上了,卿卿我我之时被婆家发现,将那奸夫一顿好打,拉到县衙来讨公道。
    原是家常琐事,子莺好不没趣,转念一想,这山里民风淳朴,杀人越货的案子只怕一生也遇不到一两回,就站起来道:“白令在九曲岗,你们要找他的话,我带你们去。”
    临溪深山坳里人多地少,白雁声上任之初就与孙叔业商定要大规模开荒屯田。两人都觉得乱世之中欲求生存,不受欺侮,就必须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只是这个时代要冶治山林,少的要三年五年,多的甚至要十年才能见得成效。孙氏原先也想扩张势力,无奈税赋太重,年年饥荒,丁口又被抽去打仗,只剩老弱病残。今秋得雁声金口玉言减轻了税负,终于有机会趁着农闲巡视山林,预备开荒。
    深秋之中山色依旧绚烂,绿波依旧东流,子莺扶着那老翁爬上一个高岗,见脚下的一块平地上散布着三三两两的人群,郁郁苍苍的树木被推倒了一大块,裸露的林地上冒着缕缕黑烟,人们忙着在冬天上冻之前把地表的植物清理干净。
    孙老爹一路愤愤不平,到这时才闭了嘴,那男子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一老一少都震撼地看着脚下。男子口中喃喃道:“这就是前人所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吧。”
    老头儿一路悲愤交加,只顾得揪住奸夫,自家的媳妇儿就顾不上了。子莺回首看那妇人还在山路上跌跌倒倒跟着,便绕到孙季仁身边悄悄道:“你看着那婆娘,别让她寻短见了。”
    一行人走到平地上,见白雁声一身短打,穿着草鞋,手里拿一把斧头砍树,满面满头的灰,孙叔业倒还是一领青衫,不染纤尘,正带着人拿麻绳丈量土地。
    孙老爹扑通一声跪在白雁声面前,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这次不像先前那么愤慨得口齿不清了,那男子却还是羞惭不已,默默不语,只任那老翁捶打谩骂。
    白雁声便问赶过来的孙叔业道:“孙宗主看怎么办?”
    孙叔业意味深长道:“按族规女的要沉塘,男的要活剐。不过他们既然找大人讨公道,那一切听凭大人做主就是。”
    白雁声撇见那老翁和男子都是浑身一震,面色凄然。他便正色问那男子道:“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以何为生,父母康健吗?”
    那男子不敢抬头,声音浑厚,却含着些许悲意:“小人吴天,河东文郡人,家乡为胡虏所破,父母俱亡,旧壤幽隔,飘寓失所,三年前逃难至此,在山脚下搭了草棚替人帮工为生。”
    雁声摸着下巴思索,他这些时日忙于农活,好久没有打理自己,腮帮上长出一点胡茬来,摸上去沙沙的。他转而去看子莺,谁料后者早跑到林子里拈花惹草去了。他方要开口说话,忽然看见远处孙季仁扛着个人呼哧哧地走过来,近了才发现他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
    他走到众人面前,刚把肩上人放下来,那名唤吴天的男子就飞一般扑过去,虎目含泪,喉中发出一连串的吼声。孙季仁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半路上跳溪水里去了,还好发现得早。”
    那孙老爹眼一闭,脚下一趔趄,幸好雁声眼疾手快给他搀住了。混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横流,口中道:“作孽啊,小仙儿,你没脸活,可我那孙子怎么办啊?没了爹又没有娘可怎么活啊?”
    白雁声见那妇人花信年华,容貌不俗,胸脯微微起伏,自知羞耻,众人面前不敢睁眼,眼角却滑下一行泪来,便心中有数,开口向孙老爹道:“大爷,若是有人愿代替你死去的儿子,给你养老送终,抚养你的孙子,爱护你的媳妇儿,率诸子抱弱孙,共享天伦,你乐意吗?”
    孙老爹半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雁声又向地上那两人道:“吴天,若是有人愿代替你的父母管教你,有孩子承欢膝下,有妇人浣衣做饭,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乐意吗?”
    “孙家媳妇,你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若是有人愿与你重订白首之约,爱护你的孩子,奉养你的长辈,你乐意吗?”
    众人一时都没有明白过来,只那汉子反应快,立时朝白雁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泣不成声:“小人身无长物,萧然四壁,若能得一立足之地,虽万死不足以报大人的恩德。”
    那妇人躺在地上双手捂脸,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了。
    白雁声便朝孙老爹一拱手道:“恭喜老爹,今日收了个年富力强,有情有义的义子,孙宗主,族内定会人丁兴旺、风调雨顺。”
    孙叔业笑道:“谢大人吉言。”
    孙老爹如梦方醒,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如何搭话,好半晌才叹道:“你这孩子本来心眼也不坏……”
    白雁声使了个眼色,那吴天转而朝孙老爹连磕了九个响头,开口道:“爹,”只说一个字就涕泪交流,好半天才续了一句道:“我一定给您老人家披麻戴孝,对仙儿和孩子好。”
    孙季仁带着一家人又循着来路下山去了。
    孙叔业看着那一家远去的背影,对雁声道:“我以为大人会爱人以德,以全她节名。”
    白雁声却笑笑道:“抚孤的事要做,劝人守节就不必了。圣人也说过,毁不灭性,无以死废生。这样的乱世维持一个家不破碎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他说完就重新拔出斧头,又卖力砍起树来。刚砍了几斧,却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与孙叔业道:“孙宗主,临溪内外侨居的流民多吗?”
    孙叔业便与他报了个数字,道:“今虽创置江东,而东平一郡,州实无土,吾辈贱族桑梓,尚难以糊口,这些人聚居偏远之地,也只是帮人打打零工,听天由命,与野兽无异。”
    白雁声思索良久,抬头望向孙叔业,道:“孙宗主,我有个想法。眼下开荒最缺的就是人手,能不能把这些流民都召集起来,按照个人的劳役分给他们土地,免租三年,这样本乡本土也能得利。”
    孙叔业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听他的语调还有些中气不足,心中暗道,对子真使我怀古之情更深。便哈哈一笑,负手向山林,朗朗道:“中原丧乱,百姓自拔南奔,谓之侨人,南迁之人还乡无望,只好安居此地,今所居累世,坟垄成行,敬恭之诚,岂不与父母之邦无异。大人愿立此邦,侨置此县,我孙氏上下绝无异议,誓与大人共进退。”
    崇明十三年秋末,白雁声召集临溪附近流民屯田垦荒,以一人所垦田地分成三份,三分之一为公家,三分之一为乡里,三分之一为私人,全部新开垦的田地免租役三年,一传十十传百,天下惊动,流亡户口蜂拥而入,临溪以及东平人口数年内增长近十倍,这江东小郡成了白雁声发家之地。而孙叔业也不负所言,举宗效力,以善于识人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开辟了政治道路。
    这年冬天可将雁声和子莺忙得够呛。不断有流民前来投奔,有的甚至翻山越岭漂洋过海。他们要忙着安顿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平民,给他们饭吃衣穿,编制他们的户籍,督促生产,救济孤老,辨别忠奸,剔除户口不实游手怠惰的。涌入的人口使这个小山城异常热闹,而从战乱中逃脱出来的人们也给临溪带来了疾病和瘟疫。
    开春的时候临溪爆发了一场时疫,好在发现得早,处理得当,疫情得到控制,没有大规模地死人。饶是如此白雁声、孟子莺、孙叔业等还是快熬成了人干。
    这天傍晚,白雁声乘着春天的熏风从乡人那里回到县衙,摊倒在席上动也不动。迷迷糊糊间,觉得屋外走进来一个人,勉强撑开眼睛一看,是个弱冠青年,面貌俊美,带金佩紫,身上端然贵气,行动处香风阵阵。不由问道:“你是谁?到临溪县衙来有何事?”
    那青年举止飘逸,走到雁声面前坐下,双手作揖,道:“白兄,不认识思玄了吗?”
    雁声愕然,脑中一片空白。
    “家父荆州刺史裴秀,去年春天在邕京依父母之命与白家妹子定下婚约。”
    雁声觉得脑子里都变成一锅粥了,勉力想爬起来,身子好像被马车轧过了一样,挣扎了几下却始终起不来,只得抱歉道:“请恕白雁声失礼了,裴公子,你不是在荆州吗?怎么来临溪了?”
    裴思玄微微一笑,不愧是名门之后,与邕京那些纨绔子弟完全不同,雁声只觉身上被水洗过一样澄澈安详,头疼也减轻了许多,只听他道:“白兄,今年是我加冠之年,约定好了来讨娶令妹,我到临溪来就是商议婚事。”
    白雁声尴尬一笑道:“原来已经是春天了,这都忙忘记了。裴兄倒是任情任性,这种事随便差个家人来就好了,何必亲跑一趟。”
    裴思玄眼波潋滟,柔情毕现,道:“多谢白兄将雁蓉妹子交托给我,今日见过白兄,便知雁蓉也是不俗。我这就去永城寻她。”
    白雁声一愣神,莫名受了裴思玄一拜,青年傍若无人地一振衣袖翩翩出门而去。
    未婚夫妇怎么能见面,这青年生得风流宛转,可算是一见误终身,行事却如此诡异,叫人不胜骇然,“你,站住!”白雁声大喊出声,忽然手腕被人握住了。
    面前是子莺一张焦急的面孔,旁边还坐着孙氏兄弟,一脸凝重。
    “大人,你染上时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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