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此人才足拔萃,然地寒寿促,不足展其器用,不可与之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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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已过,河汉迢迢,宗祠门前燃着熊熊篝火,映在子莺眼中,隐约可见荒烟草树乱流,半山疏影,一梦经年。雁声看他茫然无措的眼神,好似十三岁那年,继母濒危,父亲远在边关,家中还有两个幼弟嗷嗷待哺,雁蓉望着他的眼神,平生第一次叫他“阿兄”,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依靠的那个。
于是用力搂了怀中人两把,柔声道:“子莺,你去里面歇歇好不好?这里有我和孙宗主照应。”
子莺先前用力过猛,此时也觉经脉鼓胀,气息混乱,于是勉强点头,往祠堂里面走。刚走两步,雁声脱下外衫从后将他兜头罩住,他两行眼泪无声无息落在脚下的土地里,不敢回头,径自走进祠堂。一人缩在角落里抱膝而坐,听外面人声鼎沸嘈杂烦乱,心想只要休息一下,就可以再次出发,这么想着竟然就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
梦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闭着眼都知道,他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危城之中。头顶是又白又大的月亮,他站在女墙之上,墙下是堆积如山的尸身,墙外是五胡联军的营地,长久的对峙让双方都疲惫不堪,比血腥更令人作呕的是焚烧尸体的焦臭味,绝望中听见风中传来阵阵乐音,似是一首北地歌谣,质朴刚健,引商刻羽,竟引得城外胡人纷纷走出帐篷引颈倾听。其中一人清啸一声,朗朗道:“我乃鲜卑征南大将军萧渊藻,城上是何方高人,月夜清谈,动摇我军心,敢不敢下来一战。”那弹琴之人并不理会,一曲径自弹完,长身而起,一振衣衫,对尚在发呆的子莺道:“阿九,回去吧,晚了你娘要骂的。”
一觉醒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一惊而起,跑到门口只见外面围了不少人,孙叔业不知从哪里又找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板车,将临溪令和他那些大小老婆还有那个死掉的小妾都安置妥当了。
雁声见他醒来脸色好了很多,亦是十分高兴,与孙叔业匆匆告辞,急着带临溪令回去交差。
秋日的早晨,天高云淡,好鸟相鸣,红叶满山,人迹不到处有涧飞短澎,流水至清,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如朝霞。雁声原来与孙季仁在前开路,回头见子莺在队伍后面晃晃悠悠,一时放心不下,勒马回来与他并辔而行。
“你身上可有哪些不爽利的地方?”雁声问道。
子莺摇头,压低声音道:“那人的来历孙宗主说了吗?”
雁声道:“是数月前投靠到此的,孙宗主也不大清楚来历,只是觉得颇有些能耐,所以留下了。你与他相识吗?他为何要刺杀临溪令?”
子莺咬牙道:“我师父空城计退敌之后,拜他一箭所赐,从此不能调弦弄徵,我在襄阳城里追了他十来天终让他逃脱,未曾想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至于姓甚名谁,什么目的,也是一概不知。”
雁声闻言也皱起眉头。
子莺忽然道:“你觉得孙宗主这人怎么样?”
雁声素来知道他话题转得快,想了想便含笑道:“温雅飘逸,有勇有谋,折旋合度,难怪年纪轻轻就为一族之长。”
子莺偷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堂堂,也笑道:“正是,以后在临溪,此人可放手大用。”
雁声一愣,他尚不习惯子莺这样的语气,就一笑而过:“临溪令安好,傅熙也未必愿意我到临溪来,此事先搁着再说。”
子莺听他提到这始作俑者,心里想,临溪令必不会再回此间。这事说得不好听就是官逼民反,指不定加赋五成的指令就是傅熙下的,因此才不让县丞提那封信的事,或许心里还存了看好戏的念头,巴不得临溪令死无对证,所以一开始就把他的死活说得含含糊糊。
他正在心里大骂这狗头,忽听雁声轻声道:“信的事不必多问了。”他偏头看雁声,见他目中幽深一片,也点头道:“你心里有数最好了。”
队伍出了群山,但见往东平的大路边有一队府兵把守,孙季仁命队伍远远停下,心想他们倒是没有诳人。一人打马过来,雁声见是东平府的军曹,于是也迎了上去。军曹见他们去时不过三人,回来这么大阵仗不由惊讶。雁声与他略说经过,他掀了帘子看了看马车里逃脱险地之后放松下来呼呼大睡的临溪令,暗地撇了撇嘴,回头再看雁声已另换了一副言笑晏晏的嘴脸:“临溪令平安无事,白典签此行点头功,辛苦辛苦了。”说完又狐疑地看了看子莺和孙季仁。
雁声忙道:“这两个一个是我家僮一个是半路雇的向导,并非可疑之人。”
于是军曹带领府兵护送临溪令回东平府,雁声让子莺带孙季仁回家休息,自己顾不得洗漱,也赶回府衙。
少不得哭哭啼啼人仰马翻得闹了一会,等到日影斜川傅熙这才想起雁声一直坐在大堂里,这才过来见他。
雁声就将经过与他详述一翻,他想傅熙之前见临溪令也一定会另有一番说辞,因此尽量中肯,不偏不倚,最后道:“我说这其实都是误会,孙宗主还心有疑虑,我代太守允诺他只要归还临溪令,解除武备,征粮按十中取四,绝不多征一毫一厘,孙宗主说大人明察秋毫,孙氏一族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他说到这里脸上也是微微一红。
傅熙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心中已是不悦,但面上还是风轻云淡,道:“按朝廷典章本就该如此,征兵用粮,一国之大事,小人造谣以讹传讹,闹出这些来反为不美,本府也十分痛心。这次全赖白典签从中斡旋,上情下达,居功至伟,我一定起奏朝廷另有封赏。”
却是绝口不提之前答应雁声署理临溪的事了。
雁声一笑了之,告退回了家里。
但见家中一室清冷,孙季仁坐在室内闭目养神,见他回来,大喜过望嚷道:“孟兄弟有事出去了,说你回来就有饭吃。”
雁声哭笑不得,累了两天一夜,少不得还亲自去东厨淘米做饭。
傅熙送走雁声不久忽听家人来报,说白家家仆求见,只觉奇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着青衣,提一个三层黑漆描金食盒,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分花拂柳过来。彼时天已全黑,然而这少年过处好似烛花摇影、珠辉玉映一般熠熠生光。
这少年走到廊下,放好食盒,双膝跪地与他请安,道:“我是白家家仆,名唤子莺,老爷昨日山里走了一趟,让我给傅大人送些山货土仪尝鲜。”
傅熙看了一眼那放在脚边的食盒,嘴角微微上扬,道:“白典签太客气了。你回去吧,就说我谢谢他了。”
少年便抬起头来亦是一笑,道:“老爷说临溪的事多亏傅大人照拂才有此功,往后还要您多指点。”
傅熙点头道:“他公事办得不错。”
少年道:“若是我家老爷在临溪,绝不会出这样的乱子。公事不说做出花来,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一切还是要靠同僚上司的提携。”
傅熙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拂袖而去:“我知道了。方才临溪令已与我告老,他明天就可去临溪上任。”
孟子莺出了东平府,见左右无人,疾步走入一处小巷,翻身上了房顶,踩着屋瓦,又重回府里,偷偷摸摸走到后院一处屋脊之上,小心挪开一点瓦当,往下面看。
屋里灯火辉煌,香风阵阵,温暖如春。傅熙正在丫鬟服侍下洗手洗脸。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妇走过来,打开胡几上的食盒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谁送的?”
傅熙挥手斥退丫鬟,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是白家小子让人送来的。”
美妇略有担忧道:“这么多,你也敢收?他求你何事?”
傅熙放下茶盏,道:“不过是临溪令而已,临溪土地贫瘠,民多狡诈,既非一等大县,也非清闲之地,不知他怎么看上那里。他要去就让他去和孙叔业互掐是了。只是想不到他平日衣冠楚楚,负其高气,竟也会走这终南捷径。我倒是小看他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来,移近烛火,眼也不眨地见那信烧成纸灰散落在地上。
美妇便走过来问道:“你说得可是那个白雁声?大伯与他结亲,想必人品家世不错。听说他也尚无婚配,二叔托我问问,想将婷儿许给他。”
傅熙正端着茶盏喝茶,一口茶水喷出来,脱口道:“白家乃兵家,怎可与之婚?”
那美妇一愕,辩解道:“文官带兵的多了去了,像我大伯不也领将军衔都督八州军事。”
傅熙心道裴秀便是在裴家也算是出格的一个了,仅凭一面之缘随便就为独子与籍籍无名之辈定下婚约,贵贱不分,在邕京早就传为笑谈,不知得罪了多少清贵人家,傅家作为姻亲也陪着丢人现眼,此事不提便罢一提怒火中烧。但是妻子的娘家不好当面指责,于是峻声道:“此人才足拔萃,然地寒寿促,不足展其器用,不可与之婚。夫人不必再提了。”
那美妇见丈夫少有地疾言厉色,便委委屈屈道:“不行就不行,我都是为婷儿好,真是白操心了。”
傅熙也觉太过了,就缓和了表情,道:“武人不过鹰犬,我傅家簪缨世家,五代宰相,怎可自降格调与禽兽为伍?”他太过拘泥门第,竟然忘了英雄莫问出处的古语。
孟子莺将移开的屋瓦重新放好,蹑手蹑脚离开那个院子,不知怎得他心情奇好,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走之前还高兴地到傅家厨房去逛了一圈,随手下了一点料。
白雁声只觉这日的事情有些古怪,一大早到府衙,主薄说临溪令告老还乡去了,傅熙命他暂时署理临溪,即刻上任。他拿着傅熙亲手签下的任命书要去请见,主薄却说傅大人操劳过度病倒了,命他不要耽误行程,快快上任。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回了家,见子莺和孙季仁正在欢快地打包行李,愕然道:“你们在做什么?”
孙季仁道:“白典签不是要去临溪当官吗?”
孟子莺也笑道:“我猜是傅大人回心转意了,东平除了你恐怕没人再敢去临溪摘印了。”
白雁声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认命也去整理东西去了。
再到临溪,与上次五花大绑相比,这次可谓是平静的多了。孙叔业说话也相当算数,一路上路障武备都已去除。
临溪县衙大堂里,孙叔业双膝跪地,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雁声拿到手里略略翻了一下,一色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着各家各户的姓名、生辰、籍贯、丁口、乡论清议,世代官职等等。户籍册可谓是民之大记,国之治端,收纳赋税,征发兵役,司行教化,荐举官吏可都离不开这鱼鳞册,所谓治民之基,孙叔业举族投之的诚意可见一斑。
孟子莺面露喜色,雁声却傻傻道:“这黄册县衙里有,宗主为什么还拿给我?”
孟子莺闻言简直想上去给他一下。
孙叔业也是一愣,过后莞尔道:“白大人原非官场中人,临溪县衙那本录得不全,也可以说是假的,这本才是真的。”
雁声恍然大悟,心情激动澎湃,连忙拉起孙叔业,道:“宗主厚意,雁声为父母官定不负使命。”说着将籍注交给子莺,道:“你誊录一本,然后将原本还给宗主。”
孟子莺接过鱼鳞册,也朝孙叔业笑道:“孙宗主,东平府里有三样声息闻名于世,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从此之后,临溪县只怕也要有三样声息了。”
孙叔业微笑不语。白雁声不解看向他。
孟子莺道:“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