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难道只许你急人之急,不许我拔刀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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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声在城西赁了一处宅院,三间小屋,还算清静。搬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雁蓉的信,说家里的情况很好,雁峰雁行读书练剑不曾偷懒,乡人帮着把农活都干了,最后才说到前一封信提到的事“全凭阿兄做主”。雁声知道说到亲事妹妹这是害羞了,心里很高兴,想来雁蓉是乐意的。他想,东平的差事并不算理想,明年裴家又要来讨娶,因此还是先不要接他们过来为好,于是又写了封信说明这边的情况,要雁蓉放心,一旦有空就回家看望他们。
他与子莺就在那粉墙黛瓦的宅子从春住到秋。府衙的事虽然是全新的,但是并不难,文书往来最重要是措辞,一套官话他很容易就学上手了。虽然轻松,东平的日子却并不舒心。太守府衙里每日只得三样声息,吟诗声,棋子声,唱曲声,说得好听是政简刑宽,说得难听就是醉生梦死,碌碌无为。傅熙世家子弟,派头十足,爱谈玄论道,登山临水,每出巡喜山川险绝之处,呼朋唤友,常命向导差役在前开道,路人误以为是强盗。雁声只随傅熙出去过一次,见是这般扰民,后来就再也不跟他出去了,只推说公事上没做完。傅熙身边本就不少逢迎捧场的人,他又素以尊贵矜人,雁声的出身其实并不看得上眼,不过碍与裴秀的面子罢了,见他不来亲近,也不以为意。
这年秋天风调雨顺收成不错,轮到休沐,雁声昨夜与子莺小酌两三杯,因此起得晚了。子莺却一如既往地早起,欲往琴馆里去。
他穿好了衣服,又随意在脸上捏了几下,说来也奇怪,本来光映照人
的一张面孔瞬间就变得死气沉沉,只两眼中略露一丝狡黠。他与雁声独处时常以真面目示人,出门却必得易容,雁声初觉奇怪,不知他为何如此糟蹋自己,问他缘故,他沉默不答,雁声也只得做罢。
子莺抱琴出门,却见巷口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在门口嚷嚷道:“白典签在家吗?”
子莺见他穿着乡兵的号衣,便走过去道:“我是白老爷的家仆,你有何事?”
那人隔着竹篱,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守请他速往府衙,有要事相商。”
子莺眼睫毛轻颤几下,道:“这位大爷,你看今日休沐,我家老爷还在高卧,不知太守大人有何要事?我也好回个话。”
那人气不打一处来,撑腰骂道:“你这个奴才,太守府的事也是你过问的?”他一边骂一边抬头看子莺,却见他微微一笑,眼中似有一道光亮闪过,忽然脑子就混沌了,嘴巴也口吃起来,“你,你,快,快”。
子莺凝视他双眼,轻轻道:“大爷,你偷偷告诉我,我绝不外传。”
那人不知怎的,浑似丢了神一样,嘴一张就滔滔不绝说起来了。
雁声一大早被叫到太守府,一到府衙见里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往日闲散气氛一消而散,不知何故。一头雾水到了前堂,见衙门里主薄、赞务、曹掾、司功、仓户、军曹一干人等都在,东平郡守傅熙高高坐在堂上,面带忧色,愁苦不已。
雁声在末席坐了,方听傅熙沉重道:“今日休沐,还找大家来,实在是因为出了一件大事。临溪县的孙氏一族反了,聚众千余人,举兵攻县。据昨晚逃出的县丞说,临溪令或已身受屠戮,贼党攻占县衙后,更阻兵守界,封闭县城,残掠生民。”
他话说了一半,就听堂上响起呜呜的哭声,雁声循声望去,在傅熙坐席边有一人举袖拭泪,看来他就是刚才话中所说逃出来的县丞。他年约三旬,虽然来前经过了一番梳洗,但显然受惊过度,面色惨白,断断续续把昨夜惊魂一刻说了个大概。
堂上众人都唏嘘不已。军曹一拍几案怒道:“这岂不就是宗贼吗?孙叔业是要造反不成?”
主薄摸胡子道:“这可不妙。孙氏在临溪宗族强盛,一旦逆乱,为祸不浅啊。”
曹掾说:“孙家一宗近千室,烟火相连,比屋而居,公私成患,下官说过要及早铲除,养虎为患这下可应验了。”
于是众人都纷纷怒骂孙氏一族,和那个领头的孙叔业,难听的话多得很,群情汹汹,大有食其肉寝其皮之势。
雁声有点摸不著头脑,轻轻咳嗽一声,问道:“那个孙叔业为什么要反?”
他的话好像在本来就沸腾的汤锅里浇下一勺冷水,众人都是一愣,以仿佛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又都把目光转向那个县丞。
那县丞就抽抽嗒嗒道:“大人们忘记了吗?益州荆州用兵十万,乞朝廷速办粮仗,加赋三成,今秋已向末,孙氏拒不交粮,已有一月之久了。”
哦,大家都了然地叹了口气。
雁声颇觉口中苦涩之味。
傅熙就道:“为今之计,当该如何啊?”
堂上一时寂静。众人都纷纷低头看地。
见无人出头,傅熙脸就涨红了,高声斥道:“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要诸君何用?”
众人都觉尴尬,过了一会,只听主薄颤巍巍道:“吴地奉化日浅,恩信未洽,暴民数为逆乱,据险以守,未易攻也。如今荆州用武,东平抽兵数千,现府里兵少器轻,不能制贼,当以方略取之。”
于是军曹也附和道:“孙氏残忍暴虐,不可强攻,只易智取。”
饶是风度翩翩的傅熙也急了:“那你们说怎么智取啊?还有,要不要上报朝廷?”
主薄老成持重,沉吟良久,道:“不必上报。现在临溪令生死未朴,不易惊动上面。先分兵把守要隘,不可走脱贼人,再谈是抚是剿。”
傅熙也久经官场,一听就明白,抗粮事小,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轻,一旦追究下来,不能善了。因此道:“主薄说得很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下谁能去临溪走一遭呢?”他话也说得很明白,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抚就不必剿。
这下大家又是一片寂静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傅熙心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站起来振袖一挥,激动道:“谁愿自告奋勇,事成之后我保他署理临溪,做临溪令。”
众人还是不吭声。傅熙豁出去了,正要开口许个黄金千两美人若干什么的,忽听有人道:“大人,我愿去临溪走一趟。”
雁声这日午后回家,推门入室,见子莺正坐在他房里看书,一时怔忡,奇道:“你今日没去琴馆?”
子莺抬头看他道:“今日无事,我早回来了。”
“我要去临溪县几日,你自个照看自个。”雁声一边说,一边换下儒衫长袍,换上紧身的对襟澜衣。
子莺微微错开目光,道:“临溪有人造反吗?”
雁声失笑道:“你消息倒灵通。”说着把方才太守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子莺若有所思,雁声顾不及与他说话,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匕首,用布带牢牢缠在左臂上,他伸头看了一眼,见裴秀当日赠他的铁剑静静躺在箱底。
子莺笑道:“你这一出马不论成或不成,都算替傅熙解了燃眉之急,不知傅熙许你什么好处,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雁声见他紧要关头还言笑无忌,不由皱眉道:“都不是。傅大人说要保我署理临溪县,不过那也要我有命在才行。而且,傅大人也许忘了,临溪令尚不知生死,倘或无恙,拼死护印,身处危城,待到局势平靖,我来坐享其成,夺他功劳,难免不心生怨怼,这也不大公平。”
他话音刚落,子莺气得满脸通红,倏地从席上半跪起来,怒道:“傅熙这个老狐狸!想来府衙众人都知临溪地脊民贫,又有豪宗作乱,便是到了那里位子也做不稳,因此无人心动。他们是在赚你去卖命!白大哥你太傻了,这不划算的。”
雁声愣了一愣,一手拿起裴秀那把冰冷的铁剑,栓在腰间,走过来,一手扶在子莺肩上,正色道:“这不是谈什么买卖,子莺。裴公垂白之年,远赴荆襄,前有政敌,后无继缘,却还是视死如归。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为国家死而后已,岂为名利哉?抗粮事小,古今皆有,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荆、益激战,以大局考之,纵不能为裴公助力,亦绝不能后院起火,让人借题发挥。众心一离,虽悔无及。”
他目光深邃,言语平静睿智,子莺头脑一冷,立时明白他话中含义。他怕孙氏作乱是有人挑拨,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裴秀的政敌。以他与裴秀的关系,当然是站在裴秀这边的。
子莺仰头望着他,他眼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不由又敬又爱,内含刚柔,外露筋骨,君子藏器,说得不正是他这样的人吗?激怒一去,也站起身来,往外边走,边走边道:“傅熙给你带多少人马?”
雁声不想他话题转得快,摸头道:“有个识路的向导,但说好只带我到城外,不跟进去。府衙里也找不到临溪的舆图,单枪匹马,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子莺站在门口,秋日午后的太阳洒在他身上,给他镶了层金边,悠然道:“我就知道。走吧,我与你一道,回来再与这狗头算账。”
雁声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这太危险了。”
子莺回头一笑,若不是阳光太强烈,雁声一定能够看到,他目中缱绻的情意,灼然可见:“我在这地方闲够了,要活动活动筋骨。难道只许你急人之急,不许我拔刀相助?”
生于这个乱世,一般的寒门布衣,命如草芥,若不依附宗族集团,单家独户的过日子,一旦遇上战乱和饥荒,就会成为乱世的牺牲品。于是就产生了宗族这样的势力。有的宗族动辄数千家,甚至上万室,烟火相接,比屋而居,或举宗效力,投靠地方长官,干预朝政,或自给自足,不从王命,成一方霸主。
彼时四海既困元帝之政,于是义兵大兴,名豪大侠,富室强宗,飘扬云会,万里相赴。
临溪孙氏就是这样的宗族。据说孙氏百年前是中原大姓,也是因战乱举宗流徙至此。在临溪附近的山里,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四周土著百姓归之,百年来至五六千家。
崇明十三年九月,三骑出东平府,往东南绝尘而去。临溪县城坐落在深山坳里,翻过山就是大海,山里土地贫乏,而近年来人口却不断增加,即使是丰年也常常闹饥荒,在这个时候加赋,无怪有人生出异心。
雁声驻马揽辔,俯身望去,莽莽苍苍,红叶满山,寒流清荡,梯田如水波层层铺开,山中屋瓦相连,人烟凑集,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好地方,好风水。”他不由赞叹。
他旁边一人缩头缩脑道:“白典签,你看已经到这了,小的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白雁声回头朝他一抱拳。那人连忙抽一鞭子,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孟子莺不由抿嘴一笑。他亦是一身短打,身后负一个琴囊。许是走得急了,他没顾上易容,额际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
两人都看见,山下小路旁埋伏着不少人影,刀剑在夕阳余晖中刺目得很,于是相视一笑,激发了英雄肝胆。雁声仰天长啸,胯下骏马奋起前蹄:“我乃青州颍川郡白雁声是也,奉东平太守傅熙傅大人令,欲见孙叔业,快快出来。”
他啸过三遍,忽然山中簌簌作响,从四面八方串出几十个执柴刀锄头的乡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傅熙的走狗,杀了他。”有人叫道。
雁声子莺亦是拔剑在手,拨开兵刃,雁声道:“大人有话对孙宗主说,你们不要误了大事。”
人群有人道:“住手。”一人越众而出,虎背熊腰,手里拿把货真价实的大刀,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是傅熙派来的?”
“不错。”雁声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是东平府的典签,奉命见孙宗主。”
“可有信物?”
雁声一噎。
子莺朗声道:“见了孙宗主自然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汉子打量两人一番,手一挥:“把他们绑了。”
雁声不曾想今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被人捆得粽子式的,四脚朝天,挑在肩膀上,他艰难偏头,抱歉地去看子莺,后者也是五花大绑,却朝他龇牙做了个鬼脸,他不由又转头苦笑。
一队人在过山涧小溪时,后面传来闷闷的一声捶打,随即是一声爆喝:“你方才一直看什么?”
雁声赶紧回头去看,队伍停在独木桥上,有人在踢打子莺。雁声勉力从空隙处看去,子莺口鼻出血,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看这河里的鱼好肥啊。”子莺笑道。
独木桥晃动起来,后面人都在说快走快走,于是那人也就作罢了。
两人被抬进了临溪县城,往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一丢。只听有人道:“宗主,这两人带到了。”
雁声子莺都忘了身上还有绳索,循声望去,见堂前走下一个青布衣衫的中年文士,二十出头,长身玉立,面容清雅,只眼眶下两团浓浓黑色,两人都是一惊,这宗主好年轻,好风度,一点都不像强盗头子。那孙叔业也看清堂下这两位少年,都是人品俊秀,世所罕见,连忙命人解开绳索。
两人相扶着站立起来,打量四周,正前方供得是密密麻麻的牌位,蜡烛火把闪烁,约莫是在孙氏祠堂之中。
孙叔业拱手略带歉意道:“哪位是白典签?”
白雁声越前一步,直言道:“我是白雁声,请问孙宗主,临溪令现下是死是生?”
孙叔业倒叫他一吓,面色越发泛白,道:“白大人为何有此一问?临溪令好好在县衙之中,不过是限制出入而已。莫非傅大人没有收到我的信?”
白雁声脸上凝重起来,回头与孟子莺对看一眼,后者在听到临溪令安然无恙之时就已心生不爽,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也是怫然变色。
纵然汗毛竖起,雁声沉声问道:“孙宗主的信交与何人?什么内容?”
孙叔业奇道:“托县丞带给傅大人,怎么,没收到吗?”
白雁声断然道:“孙宗主,前事不问。傅大人命我暂代临溪令,署理一切县务,孙宗主有什么意见现在就直接对我说好了?为什么抗粮不交,幽禁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