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此皆百姓卖儿贴妇钱所为,佛若有知,只会慈悲嗟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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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重自鹿鸣馆回来后一病多日,家里手忙脚乱了一阵,待他这日稍好点,雁声过来问候顺便跟他告辞。
入了李景重的卧房,只觉一室病气,香炉里上好的香片也盖不过去。但见室庐、几榻、器具、摆件无不精巧细致,挟日用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之物,尊逾拱璧,享轻千金。他到这时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稍等片刻,自有人卷起织锦锻的帷幕,但见李景重侧卧在床褥之间,披散头发,脸色比傅了粉还要苍白憔悴。
雁声吓了一大跳,他当日找不到李景重就自行回李府,后来听人说他半夜才回来,因此并不知病得如此重,这时赶忙快步上前,坐倒在他眠床前的一个春凳上,关切问候。
李景重轻描淡写了几句,雁声见他似不愿多谈,想到这病来得莫名,心里有数,也就不再追问,将与裴秀如何认识并与裴家定亲的事说给他听。
李景重沉默良久,轻叹一声道:“当真是各有因缘莫羡人。裴思玄少年俊秀,世所罕见,且允文允武,是邕京城里有名的一品贵公子。此子幼时,说媒的就几乎踏破裴家的门槛,裴秀一直不松口,二三年前听闻皇上想把华阳公主许配给他,裴秀说儿子太小还未定性,恐怕耽误了公主。其实时人都知道,他眼界太高,看不上皇家。没想到这段姻缘竟然落在雁蓉妹妹身上,真是恭喜恭喜了。”
雁声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块大石也放下了,当日确实是倾慕裴秀为人,又被他世家气度压倒,颇有点糊里糊涂定下亲,后来回头一想,万一裴思玄本人长得像裴秀,都是铁锅一样的脸,越发想都不敢想,只觉得太委屈了雁蓉。
李景重见他面露喜气,越发玉面生彩,风流倜傥,不禁又嗟叹道:“香君真是傻,表弟这样的人物,就是吃两年苦,难道还没有飞黄腾达的时候吗?”他虽多为妹妹掩饰,但是旁人一听就明了,这就是嫌贫爱富,喜欢珠围翠绕,所耻荆钗布裙。
雁声本不欲接话,但觉得这时还要聊表关切之意,便道:“我福薄而已。不知表妹定的是哪家,什么时候过门?”李家如此急吼吼,定是有高门金枝要攀。
李景重咳嗽一声,面露尴尬之色道:“便是御史大夫段晖的儿子。”
雁声心中立时雪亮,他这姨父升官本就升得蹊跷,这下串起来一想就明白了,心里不由又是鄙夷又是怜悯,低着头也不敢看李景重。
过了一会还是李景重重拾话头,雁声就势讲告辞之意,李景重留了一留,见留不住,就命家人给他准备行李盘缠,雁声连忙摆手说他并不是回永城,裴秀替他在东平郡荐了一个职位,他想先去东平看看。从邕京到东平不过十来天的路,可是如果先回永城,再走东平,就要一二个月了。
李景重也清楚他的想法。必然是他怕人家早早找好了人,顶了缺,那手里这封裴秀的推荐信就无用武之地了。其实雁声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想先去东平看看,若是情况不错,就准备把雁蓉他们接到东平,若是不甚理想,就可以借口回家请辞了。这些深意当然不可对李景重说,他却都写在一封手书里,还附了东平的大约落脚地址,临走前托李景重找人捎到永城的雁蓉手里。李景重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都是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又怎知流年易逝,世事无常,若有回头再来的机会,定然不会再走相同的路。
于是再过二三日雁声就离开了李府,走时李景重非要给他银两盘缠,他推辞不过,只好捡了两件衣服和一些碎银子。清晨刚走到邕京城门口,又想起什么,折回夫子庙金刚桥,在桥上看见岸边的柳树上栓了一艘小船,不由喜出望外。他三步并二步走到岸边,见那小船卷着船帘,里面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青布衣衫,卷着裤脚,正在洒扫。舱内一角叠放着一块毛毡,桌几上摆着几个熟悉的赫底白花粗瓷碗。
白雁声上前道:“兄台,打扰一下。”
那少年闻声抬起头,五官还算齐整,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好,疑惑地看着他。
白雁声拱手道:“兄台半个月前,是否也系舟在此,看见桥下露宿一人,当时给他送了一床毛毡,一碗麦粥?”
那少年眯眼想了想,点点头。
白雁声道:“那人就是我,请教兄弟台甫。”
少年双手交叠撑在扫帚头上,语声轻快,道:“问别人的名字,不是正该先报上自己的吗?”
白雁声脸上刷地红了,忙道:“在下是青州颍川郡白雁声。多谢兄台寒夜送毡,天明赠粥,一毡之暖,一饭之恩,白雁声没齿难忘。请教恩公的名讳,将来若有机会,定会十倍回报。”
少年眼珠一转,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并不求回报,你自便吧。”说着就退回船舱,放下了船帘。
白雁声在岸边站了会,见他始终不出来,好生没趣,就从随身的盘缠里拿了两块齐整的银子包在一块手帕里,放在船头,转身走了。
他顺着运河一路往东,彼时春水泛滥,有些地方停航,他便一时水路一时陆路走了四五天,大约一大半的路程,到了一个名为山南的小城。那小城里沿街高高的马头墙,粉墙黛瓦,青石板路,江南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不似中原残破。他入城门,便隐在一群赶集的农人之间,冷眼观看。
大街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衣少年,背一个长长的包袱,十分焦急地左顾右盼,好长时间过后始觉无奈,垂头丧气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前面传来呵斥和哭泣的声音,看见街边围着一圈人,便走过去看热闹。那是一个卖胡饼的小吃铺子,一个僧人正和一个老人家拉拉扯扯,旁边站着另二个僧人指指点点。两人正争夺一竹篮的铜钱,那老人满面皱纹涕泪横流,泣道:“老妻病重,孙儿也饿得整日啼哭,佛爷开开恩吧。”
那僧人恶声恶气道:“皇太孙生辰,普天同庆,太守要修十级浮图(佛塔),你敢不捐门槛钱?小心佛祖生气,你这老骨头到那时重病难治或者寿禄上有问题,就不要来求菩萨保佑了。”
那老人家一听吓得双手一松,一篮子钱就被顺势夺走了,三个和尚并排笑嘻嘻地走了,老人家腿脚一软跪倒在石板地上,眼泪无声长流。围观众人脸上都有愤慨不平之意,却没有人敢出手阻拦,有一两个热心的留下来安慰老人,其余的口里低声咒着都渐散了。远远地,长街尽头望见一座烟色靡靡的青山,半腰上确有一座正在赶工的白色佛塔,颇有威势地俯瞰小镇。
那三个僧人一路上拿篮子里的钱打酒买肉,高高兴兴拐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巷道正中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后负一个长长的包袱。那巷道仅容二人侧身通过,他站在中间并不让道,僧人上下打量他,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挡爷爷的路?”
那少年平伸一支手,手指纤长秀气,淡淡道:“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就让你们过。”
三个和尚都仰面哈哈大笑,道:“兔崽子胆子不小,敢打劫老佛爷。”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闪烁,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三人不过眨眼间依次被扇了个耳光,满脸是血,门牙脱落,定睛一看,那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长鞭,笑吟吟看着他们道:“拿来。”
最后一人眼看不妙转身就往巷外跑,刚跨出一步,脖子就被越空而来的冰凉鞭子勒住,他连忙双手去扳,一脚踩空,倒在前面两人身上,三人叠成肉山。那少年一屁股坐在三人身上,笑道:“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
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道:“你好大胆子,这是太守要修十级浮图的钱,此大功德也,你也敢打劫?不怕遭报应?”
那少年闻言脸上顷刻挂了三斤寒霜,冷冷道:“十级浮图?此皆百姓卖儿贴妇钱所为,佛若有知,只会慈悲嗟悯。强取豪夺,你们的罪孽实在比浮图还要高,何功德之有?”
三个和尚面面相觑,心惊胆寒,胖和尚一个眼色,三人乖乖把身上钱全都掏在地上。
少年满意点点头,起身收了鞭子,三人没命逃窜,鬼哭狼嚎道:“你等着,等着。”
少年一脸轻蔑,弯腰一一捡起地上的钱,重新放在竹篮里,拿着出了巷子,原路返回。老远看小吃铺已经关了门,邻居摇头说老人家哭着回铺子后面的院子去了,方转过门面,见后面连着个小小院落,一间茅屋竹篱绕墙,白板扉,屋里隐约传来大人小孩悲戚啼哭之声。他心生不详之感,跨进院子走到半掩的门前,见里面有三四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嚎啕大哭,往房梁上一看,一人脖子吊在麻绳上,另有人踩着桌子上去把他放下来,投缳的正是方才那老人。身子一被放下来,家人都扑上去大哭,旁边有个背青囊的做郎中打扮,掐了人中又扎针,最后只是摇头不已。
那少年在门口呆呆看着,众人也没有发觉他,过了好一会,他自己醒悟过来,将竹篮放在院子里面,木然离去。
他恍恍惚惚走在长街上,不知何时觉得人们都在偷偷看他,正想询问发生了何事,旁边一个路人主动靠过来,小声道:“孩子,你怎么得罪了白马寺的和尚,正带了官兵满城寻你呢,你赶快逃吧。”说完也不敢看他,立刻走开了。
他浑身打了个寒战,回头一看,从不远处的小巷里追出来头十个拿棍棒的和尚,后来还跟了一小队乡兵,看见他又是大喜过望又是咬牙切齿:“就是他,唐突佛法,污蔑菩萨,拦路抢劫的贼人就是他。”
他目睹方才那寒门惨剧,只觉胸中止不住杀气四溢,急欲发泄,这时一抽腰间银鞭,当街而立。
那些人见他年纪虽小不逃不避,隐约有游侠气势,脚下都顿了一顿,一个领头的肿脸和尚大叫:“怕什么,就他一个,不怕他使妖法。”于是那些人或拿棍棒或拿刀剑全都一哄而上。
那少年不疾不徐,衣袖一振,脚踏八卦,银鞭挥舞,呼呼风声中离他近的几人都被抽中,血浸衣衫,躺在地上痛不欲生。其余人离他七八步远犹豫着不敢近前。
他冷冷一笑,正要上前一步,忽听头顶有人道:“还在胡闹么?像什么样子?”
他抬头疑惑望去,一边街房的屋瓦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逆光看不清面容,却是他不小心跟丢又寻找了多时的人。
他正分神之时,那和尚官兵的混合队伍见有机可趁,一窝蜂扑上来,刚挨了两拳,忽然领子被人拽住,他正欲挣扎,听耳边人说:“到城外紫竹林会合。”说着他人就被撂上房顶了。
他往下一看,一人持未出鞘的长剑与众人斗在一起,技法精湛,远超自己,正心中欢喜,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又来了一小队增援的官兵,连忙对下面喊话道:“又来人了,你也快走。”说着自己踩着两边街市的屋瓦,一路没命朝城外飞奔。
他背着个半人多长的大包袱,一路快跑,累的气喘吁吁,看到城外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于是也不辨东西一头钻进去。跑到接不上气,方才停下脚步,呼吸吐纳。
待他稍缓气息,头顶竹枝上落下一个人来,白雁声笑吟吟看着他,道:“你跟踪我干什么?”
四下无人,那少年几乎叫他吓了一跳,定定神,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正是雁声四五日前丢在船头的银子,鼓着腮帮气呼呼道:“哪个要你这脏东西,不声不响丢在船上,收回去,平白污了我的手。”
白雁声二话没说接过银子,却四下打量他,目中尽是促狭之意。那少年叫他看得面红耳赤,怫然不悦道:“银子物归原主,我走了。”说着转身要走。
“等下。”白雁声开口道,不紧不慢走到那少年面前,温声道:“你要还我银子,这四五天有的是机会,也不见你出来。你跟着我到底所为何事?”
少年撅嘴不言。
白雁声继道:“你看,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来历,可算以诚相待,你却至今不愿告之我名姓,又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震,过一会慢慢从脸上撕下一张白面皮来,露出不逊与白家兄妹的清秀相貌,略带高傲道:“襄阳孟子莺见过白大侠,多谢白大侠方才施以援手,助我脱困。”
白雁声看他身后的包袱,道:“你是琴师?”
孟子莺点点头道:“猜得不错。”
白雁声双手一摊,含笑道:“那孟兄弟为什么跟着我?”
孟子莺心知混不过他法眼,哼一声道:“你不是口口声声叫我恩公吗,还说要十倍回报于我。我还没想好要你怎么回报,不跟着你,到时你赖账怎么办?”
白雁声忍俊不禁,道:“友人为我荐了个职位,正准备往东平郡去,那么孟兄弟是要和我一路吗?”
孟子莺连连点头,忽见白雁声收敛了笑容,看着他沉默不语,眼中有猜忌权衡之意,他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十分局促不安,耳边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之声,于是鼓起勇气打破尴尬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二三年前襄阳屡被胡族攻破,我双亲俱亡,家庐被焚,只好到邕京投亲,谁知亲戚并不待见,饥一顿寒一顿,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我家累世乐户,到我父亲一辈积了薄产才得脱籍,但是祖传的手艺并没有丢,凭着这把琴赁了艘船做容身之所,昏天黑夜四处卖艺糊口。只是邕京我也待够了,我想四下走走,你带着我吧,我洗衣做饭什么都会的,你要嫌我我就走好了。”他说到最后双目通红已带浓重鼻音,大约是平生心高气傲未有如此摧眉折腰厚脸求人之时。他许多年后回想只觉好笑,那时恨死白雁声如此欺负人,其实这正是雁声为人谨慎之处,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非可靠之人绝不轻易引以为腹心。
雁声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比如他邕京的亲戚姓甚名谁,比如他说自己是琴师,又哪里学得一身好武艺,不过这些疑问都被由远及近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他一拉孟子莺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与我同行,要听我的话,不可再无所顾忌、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