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暗透了更见星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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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立朝之初定都在洛城,南临洛水,北据邙山,后来戎狄入侵,洛城屡为胡虏所破,皇室四处奔亡不堪其扰,元帝登基之初看中邕城风水不错,况在江左,幸有天堑阻隔,就迁都此地,号为东都。白雁声日暮时分入了邕京城。夕阳西下,一道看不见尽头的巨石城墙拔地而起,城门之内大道通衢,白砂铺就的中央御道车马如流,两边青石板路秋槐荫途桐杨夹植,路旁高门华屋斋馆敞丽。行人或高冠博带飘飘如仙,或青衣小帽来去匆匆,更有商贾旅人形象各异,让人目不暇接。往北望去,高地之上一座白色宫殿虎踞龙盘,坚不可摧,牢牢掌握着城市的制高点。白雁声初次到帝都,处处新鲜,左看右看,消磨了不少时间,等他意识到时,天色渐暗,待他问到了李文博宅邸所在,又找到门前,已是月上柳梢头。
    朱漆门楼,鸱吻在上,福禄寿德门簪,兽面青铜辅首,昭显主人尊贵身份。闾里豪宅相连,佳木葱茏,主人不是朝廷大员,就是士林名流,是邕京城有名的贵里,时人称为“王子坊”。
    雁声叩门,等了好久方有人来应,开了旁边角门提着灯笼出来。雁声递上名刺说是来投亲,那仆役打了个哈欠斜眼看他道:“亲戚?未曾听老爷家人说过。现下老爷老夫人,少爷小姐都不在,不如明天午后再来。”
    雁声为难道:“可有一位名为李三的家人?三四年前到永城投书与我的。”
    那人便道:“李三跟老爷到外地巡视去了。老夫人和小姐、少奶奶在城外佛寺理佛。少爷晚间和同僚赴宴,不到天明不会回来。我是去年才到,三四年前的事如何知晓。”
    亲戚的门易开难进,不想到邕京第一天就遇此难题,要是雁蓉在此定然大骂李文博刻薄势利,从不提亲戚之事,雁声则只恨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一声。他尚在懊恼,那人已然不耐烦,将门砰一声关上,门内道:“你明日再来。”
    雁声望着紧闭的门扉苦笑连连,不得已走出街巷,去寻住处。
    夜幕之下邕京反比日间更为热闹,分不清是灯花还是星光闪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卖酒的青帘髙飚,卖茶的红炭满炉,就是僻巷穷闾间也总有灯笼悬着卖茶,更兼有楼上明角灯高挂,穿着细纱的年轻女郎,头上簪着茉莉花,卷着湘竹帘凭栏卖笑。世传邕京城内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所言非虚。
    白雁声不耐那城中酒气扑鼻,香雾弥漫,只往上风口去,渐渐听到水声,却是到了一条大河边。站在上游石桥往下看去,河上画船萧鼓,昼夜不绝,一水逶迤,仿佛拖着镶金嵌玉的裙摆,映着月色山光,美不胜收。他到此时方觉离街市远了,更兼疲累,索性就在石桥底下干净的石板上头枕包裹席地而卧,听着水声浆声,浅浅睡去。
    浅眠之中听见隐约的脚步声,他闭目装睡,握紧袖中匕首,正欲发难,身上却忽然被覆了一层毛毡,温暖厚实。他待来人走远,方抬头望去,小桥下游不远处的柳树旁栓着一只小小画舫,随流轻荡,因为方才没有亮灯,自己委实没有觉察它的存在。
    春寒料峭,他摸了摸那毛毡,只觉那人没有恶意,便往身上拉了拉,安然入睡。这一觉直到天光大亮,桥头有人不住走动方才醒来。起身一看,那小舟已然不见去向,而身边多了一碗麦屑粥,尚有七分热度。
    饶是白雁声也不禁哑然失笑。他回顾自身,虽然入城之时换上了鞋袜,但仍旧是布衣韦带,因为月余奔波,有些破破烂烂,难怪被当成乞丐,亦难怪昨晚李府下人说什么也不相信他是李家亲戚,不让他进门了。
    他就吃了那碗麦屑粥,又将毛毡叠好,放在桥下。就着河水梳洗一番,打开包裹拿出雁蓉准备的衣裳穿了起来。整理妥当,方才从河下走了上来向李文博府去。与他交肩而过的行人都驻足骇然相望,眼神好的以为是谁家清贵子弟昨夜醉卧河边,眼神不好的直以为是湘君下凡河神显灵来了。
    他走到巷口远远看见有车马停驻,府门大开,众人从马车上搀下一个醉醺醺的人,奴婢下人不住喊道:“少爷醒醒,少爷到家了。”
    大夏朝可谓英主开基于前,子孙毁之于后,门阀贵族们平日里晨昏颠倒,睡时红日照东窗,起时明月过北斗,豪门竟奢,未知国运,只知悠游,至此可见端倪。
    年轻的侍御使李景元夜宴归来,下了马车只觉一道寒光落在自个身上,不禁打了个哆嗦,醉意全消,撑开两只红眼眶举首望去,马车后站着一个蓝袍少年,面如冠玉,浑身上下爽朗清举,若有所思望着自己。众人也都随他目光望去,不由惊艳,不意人间有此殊丽。
    白雁声见众人看他,便一振衣袖,施施然上前见礼。
    李景元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表弟。家父不久前还说到今年表弟要来,嘱我留意。表弟何时到的?”离得近了,方见他衣饰华丽头上抹粉唇涂丹朱,身上酒味香味刺鼻。
    雁声强忍厌恶之情,方要开口,那看门的下人已认出他来,立时跪地陪笑道:“表少爷昨夜就到了,小人俗眼不识神仙,招呼不周,还望表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雁声笑笑不语,那下人眼中殊无悔过之意,一表三千里,显是还摸不清这表少爷到底有多亲。
    李景元一个酒嗝上来,连忙掩口道:“表弟见笑了,快随我进去吧。”
    入门皆宏敞精丽,前**院广轩,廊庑俱可容一席,奇石精木比比皆是,仆役衣饰有王谢之风,蔬果有仙家瓜枣之味,香茗有荀令玉川之癖。李景元甫入家门就休息去了。自有家奴来安顿白雁声,伺候他用膳,又拿出许多衣裳给他挑选。夏朝人尤爱广袖薄衣,许多衣服领子袖子都大到离谱,白雁声捡了件行动利落的,婢女接过后,又引他入后面的澡室。地下一池,做莲花状,可容二三人,热气蒸腾,水声汩汩,屏风旁有木架,毛巾澡豆香脂等无不俱全。
    白雁声见那婢女还跟在身后不动,道:“你出去吧,我不惯人服侍。”
    那婢女脸上微红,目中有些微失望之色,便挪过屏风自去了。
    池水不冷不热正好,雁声泡在里面有些怔忡。李文博尚在和郡时,雁声还跟父母去探望过,不过寻常人家,迁入邕京六七年时间,四品侍郎就有如此排场,可知帝都风气之坏。
    他沐浴之后穿戴齐整,出门更叫人耳目一新,府中奴仆个个看得目不交睫,反而是雁声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又被人引入一间广室等候李景元。那室中铺着覃席,席上是簇新织锦的垫子,漆得光可鉴人的案几靠臂,四周围着金丝幔帐,墙角青铜香炉里烟雾缭绕,满室喷香。他在那室里等到午后方见李景元前来。
    李景元比他大十岁,洗刷一新,这会没有涂粉,仪表堂堂,精神不错。
    白雁声见婢女只给自己添水,不给李景元端茶,便有些奇怪。李景元面上红润,拿着羽扇轻摇两下道:“才服五石散,不惯饮茶,表弟自便好了。”
    白雁声无语凝噎,只得端茶掩饰。李景元一双眼睛不住打量他,口中啧啧称奇,有赞赏之意,只是不开口。雁声到底沉不住气,自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并一个布包,放在案几上道:“表妹的庚帖,还有金簪信物都在此处。”
    李景元“唔”一声,拿扇柄把那两件物事挑过来,也不打开看就命家人收走,末了轻描淡写道:“她的八字不好。”说着又想起什么,含笑道:“我猜香君回来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白雁声并不接话,只道:“先考当年拿了一枚飞雁同心玉做为信物,因是先妣遗物,还请姨父归还。”
    李景元又命家人去城外佛寺问母亲。
    白雁声直言道:“表哥,当年我有一事求姨父姨母做主。”
    李景元这才正襟危坐,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求父亲为雁蓉表妹择一佳婿。这三年我和父亲也不断打听,略有几个人选,只是,”他说到这里止住不言。
    雁声心知肚明,当今胡虏肆虐,元帝践祚之初四处奔亡,对武人无能怀恨在心,因此重文轻武,武将本就毫无地位可言,更何况没落的武将后代。因此道:“表哥以为我不知自家的处境吗?我不求门庭多么显贵,只要家世清华,子弟人品端正,两人相亲相爱,一生平安就好了。”
    “唔”,李景元又重新思量了起来。
    两人枯坐一会。李景元忽然口出奇言道:“既然如此,不如你自己来挑好了。”
    “啊?”白雁声被他一把从席子上拉起来:“今日在西山有春日宴,邕京内外豪门清流子弟云集,你随我一同去。”
    邕京八景之中西山烟岚排第一位。山脉莽莽苍苍,小溪曲涧,寒流清荡,山中平坦之处精舍相连,别业林立,春光明媚,达官贵人携家带口在这山上郊游。亭桥相接,曲水流觞,柔条拂水,弄绿搓黄,众人或坐或卧宴饮为乐。午后暖风拂过松林,涛声阵阵,又听叮叮当当,极远处佛寺铎铃摇曳交击,便有人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众人面上无不薰薰,都叹玄意盎然。
    雁声只觉恶俗不堪。
    这些人年轻的不到弱冠之年,年长的有四五旬,不是名门之后就是侧近之臣,却都个个傅粉施朱,坦胸露背,手持羽扇拂尘,稠人广座之间香风刮过。今日春光虽好却并非休沐,士子不上学,朝臣不办公,宴饮无度,坐吃山空,不醉无归,长此以往,政治焉能不腐败,国家焉能不倾危?
    李景元见他面色不善,以为颇受冷落,连忙招呼友人与他认识。众人见他一身虽然普普通通,但是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而雅,也都心折不已,争相与他认识。又有少年儿郎拉他嬉戏,他见一地青草,绿褥可爱,众人三五成群,或打双陆或下棋或投壶或藏钩,只有旁边空空一草靶无人问津。雁声便走过去捡了地上一把弓掂了掂,见那弓错金镂彩,亮得晃眼,轻得没边,又拿了草靶旁一支五彩翎羽箭,走到极远的地方一箭射出。翎箭旋转尾羽带着彩虹从靶中红心穿过,带着余势飞入山林之中。跟着他的几个儿郎都是目瞪口呆。旁边投壶的看见了起哄,喊他过去,他亦是举袖一投,箭尾在壶中不停环绕,轻松得了一个狼壶。
    这下再没人敢看轻他了。连着李景元也觉添光。到了天光渐暗,夜风乍起,河边就拉起繁花似锦的围障挡风,草地上生起篝火,烤着牛羊肉,众人学胡人模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有伶人娼妓上山助兴,一班细乐敲敲打打,大唱李太白的清平调,四处挂着灯笼,火光耀目,把围帐里一方天空染红,连星星都暗淡无光。
    李景元早喝得烂醉如泥,他悄悄从众人中走开,走进夜岚之中,山风飒飒,离开了帷帐便觉寒意上身,但是暗透了更见星光,他心中暗叹,雁蓉,原来是我错啦,你的夫婿绝不在这里。
    他忍不住湫然长啸,啸声盖不住太平乐声,转瞬消逝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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