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王谢门高非可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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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衡死时,最大的孩子不过十五,最小的才一岁多,转眼就成了孤儿。好在白姓也算大族,治丧之礼由乡党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操持,雁声雁蓉也很快从那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跟在一旁搭手,于是白衡的丧事也不曾失了体面。及至归葬之时,双亲合墓,雁声亲自背土堆坟,手植松柏,不受乡人之助。雁蓉负着雁行,手里挽着雁峰在一旁哭得凄怆,闻者无不心酸落泪。
夏律规定,父母死守孝二十五月,下葬之后白家阖门守静,不交当世,雁声闭户练剑,闲时教雁峰读书识字,雁蓉操持家务,照料幼弟。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这日天刚蒙蒙亮雁蓉扫洒庭院,霜寒星希,滴水成冰,天边飞过一只孤雁,雁蓉看它歪歪斜斜声嘶力竭飞过头顶,发了一时呆。及至日头东升,她才到东厨整理一番,出来时看见院门外有一青衣男子,年约四旬,肩背一个大包袱,风尘仆仆,不住往院内张望,看见她连忙施礼道:“请问是永城守备白衡白大人家吗?”
雁蓉答是,打开竹篱,那人大喜过望便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刺来,道:“我是和郡李文博府上下人,叫李三,家主人有信命我带给白大人。”
堂屋里停着白衡的灵位,李三磕过头后,将随身带的一份土仪权作薄奠,雁蓉收进了西厢,翻东倒西寻一点回礼。雁声烧水冲茶给来客喝。李三坐在蒲席上,看门口伸出两个小脑袋,不由问道:“是三公子四公子吧,都有多大了?”
雁峰把脑袋又缩回去。雁声端茶过来,道:“小子无礼。一个七岁,一个两岁。姨父姨母身体可好?和郡现如今光景如何?”
那李三连忙谢过,道:“老爷老夫人身体都挺好的。老爷前年蒙主上青眼,入京都官拜工部侍郎,俗务缠身,亲戚故旧都怠慢了许多,月前想起白老爷,就命小人来问安,哪想到小人到永城官署,才得知白老爷刚走不久,这可苦了几位小少爷了。”说着眼眶红了,做悲戚状。
白雁声心想父亲的命赴是报向和郡的,从和郡到京都,路上至少也要二个多月时间,从京都到永城是一个多月,因此李家派出下人时还不知道白衡已经亡故。李文博原是和郡太守府一位普通的府丞,那时李家家境还不如自家,父亲还时常接济,没想到李文博后来升了太守,走动也就渐少了,及至三年前断了音讯,原来是举家入京了。他见这位仆役虽然风尘仆仆,然而衣裳鞋履都是半新的,举止言语显是见过世面。从正五品太守到正四品侍郎,何况又是京官,难怪架子大了。他心里有数,达官贵人,只许他们自家纡尊降贵与人亲热,不许别人僭越失礼,因而应对也就十分小心。
那李三抹了一时眼泪,忽然道:“来前老爷手书一封,嘱咐小人务必带给白老爷亲启。现下就交给大公子吧。”说着从包袱底下翻出一封信来。
雁声接过来打开看了,大部分不过寒暄忆旧,临末提到一双儿女,大的已出仕且婚配生子,小女儿却骄纵任性,难以调教,实非良偶佳配。雁声看到这里立时明白了。他与李家小姐早年定有婚约,六礼已过其三,李家小姐来年就是十五岁,已到嫁娶年龄。他忽然想起今春那个晚上白衡把他叫住跟他说到这门亲事,说李家“王谢门高非可偶”,说自家“地寒望劣,荆布之室,理隔华盛”,有意为他退婚,问他的意见,他无可无不可,白衡便准备修书给李家和媒人,哪晓得忽然病重,信写了一半没了下文。
他与李家那个表妹从未见过面,又无攀附权贵之心,且是父亲生前就应允了的事,但是事到临头,握着手里这封信,忽觉一个字都开不了口,脸涨得通红。
婚姻者,乃合两姓之好,结亲之初,家道丰足,两相敦睦,而后男方家道衰落,女家弃恶夫家,以至于违负原约,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雁声纵然性格冲淡,父母灵前被人逼着答应退婚终有屈辱之感。
李三在他展信细读时便已打量他神情,见他面色由白转红,最终不发一言,此行目的恐难达到,心里未免有些失望,暗道这小少爷妄想高攀,家徒四壁拿什么去养人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实在是一时意气逼自己入死胡同。
两人相对无语,正巧此时雁蓉收拾了一包回礼拿过来给李三,打破了这尴尬气氛。雁声摸摸滚烫的面皮,对李三说:“李兄远道而来休息一宿再走吧,我也好想想怎么给李大人回信。敝室寒微,况在孝中,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怕怠慢了贵客,我让雁峰带李兄到族长家里去歇脚,晚些时候我也会过去。”
李三听说有音信给他,便又有了希望,也不在乎其它,与他行过礼后,跟雁峰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雁声雁蓉。雁蓉方才就见兄长不对劲,因而不停追问,雁声把李家的信给她看了,又把父亲生前的话说与她听。哪知雁蓉听了勃然大怒,把信纸撕得粉碎,直骂李家忘恩负义,嫌贫爱富。
雁声扶额不已,离席回父亲房里,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个布包,雁蓉跟在后面问是什么,雁声说是李家小姐的庚帖和信物,准备给李三带走,雁蓉劈手夺过来怒道:“阿兄,你就这么还给他们啊?要还可以,在永城或者邕京县衙的大堂上还给他们,看是谁没脸。”
雁声看她捏着那布包浑身发抖,忽然心中一动,笑道:“那你就先收好吧。也不急在一时。”
雁蓉“啊”了一声。
雁声摸摸她头发,乌黑柔亮,孝中只结了一个大辫子在脑后,这个妹妹与他同龄,却生得瘦小,懂事之时就帮扶家里,任劳任怨,让他十分怜惜,又脱略行迹,虽为女子却有侠士之风,有时他会想当年他二人还在娘亲肚里时是不是颠倒了性别,不由为妹妹可惜,若是身为男子,应当又不一样了吧。“我本来是想把东西退回去就算了,当初几百两银子的聘金也不要了。不过蓉儿既然气不过,那就也要磨一磨他们,总不要他们称心如意就是了。”
他着手回函,雁蓉就搬出一张奏几来,又取来笔墨纸砚,一边磨墨一边看他下笔。他们兄妹俩的字极像,都是自出机杼,瘦削而艳丽,从不藏锋,后人给了个“金错刀”的美名。此时雁声笔走游龙,铁画银钩,先说了自家的情况,又感谢亲戚的问候,又提到家里亲属之女锦心绣口,玉貌绮年,愿托亲戚寻一门亲,成其好事。却绝口不提自己和李家小姐的婚事。
雁蓉大抵明白兄长的意思,是要晾李家小姐三年,看笔下形容,是在拿自己说项,不由脸上生晕,嗔怪道:“阿兄提什么不好,我要是姨父姨母该气死了。”
雁声笑道:“他家女儿是宝,我家的就不是了?退婚本就是他家无理。若是我与李家小姐退婚能换你一段好姻缘,何乐而不为也?姨父是官场人,只栽花不载刺,何况亲戚只有亲上加亲,绝没有翻脸成仇的道理。”
书毕雁声就往族长家里去。村里东边的位置是宗祠,宗祠后面就是白氏族长的房子,半新不旧,比雁声家看起来气派不少。他垂手在廊下等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出来迎他,他十分恭敬地脱鞋入屋,磕头道:“族长昨日送来米面菜蔬,雁声还未来得及道谢,今日便又带人来叨扰,实在罪无可恕。”
老人布衣虽旧,却浆得挺括,锊胡子道:“简公五世同财,所赐车马谷帛皆散之宗族知旧。及下儿孙虽不肖,但振施家族,收恤乡里,周急继乏,实是应尽的义务。汝是吾宗中千里驹也,理当承继父志,教训诸弟,不为衰世解业。”
雁声听他提到先祖淮南侯白简,连忙磕头称是。言毕,自有家人领他去厢房。他见那屋子干净舒适,李三正在覃席上用茶,看见他来了连忙起身。雁声问他在这里可还习惯,然后将怀里的回信递给他。
“这”李三接过信,疑惑地看着他:“大公子可还有话和东西要带给我家老爷?”
雁声便道:“先君见背,沦为孤儿,兄妹四人惶恐不安,家中事甫一接手慌乱如麻。今日李兄走后我与雁蓉未找到东西。婚约一事父亲生前亦曾提及,若是找到贵府的东西,等雁声服孝期满亲自送到邕京去。”
李三眉眼皱成一团,苦道:“那不是白白耽误我家小姐三年。”
雁声闻言峻色道:“我父新丧,居丧守孝乃人伦之本,我与你今日说这些已是大逆不道。你家小姐若是等不及,可以诉讼公堂,我这就去找族长为孤儿做主应诉。”说着即离席而起。
那李三也是乖觉人,连忙拉住雁声衣袖,一边掌嘴一边急道:“小人罪过小人罪过,大公子勿以为怪,小人明日就将话和信带到。”
雁声这才缓和了表情,又留下来与他闲话家常。只是李三愁眉苦脸,再无心情叙旧,第二天不待雁声相送就早早走了。
于是岁月如流,时节不居,三年之孝,转瞬到头。早在崇明十一年,元帝得皇长孙时,便已大赦天下,停勾决,废禁杀令,于是一市屠沽,鱼肉不售的景象不复再现。而白家兄妹四人脱了孝服,重开门户,都觉山青水也清,江山处处新。
这两年多来家中几亩薄田都交给乡人耕种,平日衣食都从租中来,四人专心守孝闭门不出,积攒了几个钱,开春之时雁声把雁峰雁行送进了乡学。雁蓉也开始打点兄长上京的行囊。
这日雁声从田间荷锄归来,见雁蓉正在家里缝衣服,且缝且停,不时发呆,便走过去问她。雁蓉道:“今日送雁峰雁行去夫子那里,听夫子说,‘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无主而存,主不能无尊而立。“既是如此,理应是为天下而尊君位,不为一人而重富贵。岂有劝百姓之尊己,而割天下以自肥?”
她说得极快,雁声没有反应过来,好在她也不过说说而已,就手把衣服抖开笑道:“阿兄,穿上我看看。”
雁声拍拍身上的灰,把那件蓝绸袍子披上,雁蓉替他整理好衣褶,抬头一看,不由呆住,当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她微红着脸道:“阿兄穿真好看。我按照城里士子们身上做的,衣袖要再宽大些就好了。”
雁声一振衣袖,仿若高岗之上清风徐来,含笑道:“这样就很好了,不然挡手挡脚的,不方便练剑。”
雁蓉嗤笑一声,心道谁穿了这身衣服还会去耍剑。想到兄长明日就要远行,眉头就又蹙了起来。
雁声脱下衣服折好,在她身边坐下,温言道:“蓉儿,我这一去来回路上就要三个月,再加上停留,恐怕要得半年的时间,家里累你操劳了。雁峰雁行若是顽皮,只管打就是,再是不听,就丢到祠堂由族长处置。有难事也和乡里商议,我一路上也会捎口信给你。”
雁蓉垂头不语,过好一会才道:“阿兄,家里的事并不须你惦记。我只是想,只是想,”她似是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若是上京以后姨父肯帮忙举荐,阿兄可谋一职位,就不必急着回来了。”
雁声便正色肃然道:“蓉儿,你知道,这与我去退婚是两回事。我又不是卖妻求官。”
雁蓉见兄长如此,目中含泪,哽咽道:“阿兄,我知道,仰面求人最难。我的意思是,若是姨父姨母有意留你在身边,倚为臂膀的话。”
雁声伸手接住妹妹眼中将坠未坠的一滴泪,柔声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若是姨父姨母顾念亲情,有此美意,我定当权衡利弊,不做意气之争,你说可好?”
雁蓉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扑到兄长怀里,泣声道:“阿兄,四海将乱,世外没有桃源,你有如此才华,不该埋没在这里,父亲生前也盼你能驰骋沙场,光耀门楣。”
雁声抱着妹妹,心中叹道,雁蓉你要是男儿该有多好。
崇明十三年春天,白雁声孤身前往邕京,未曾想这一去就成永诀。
从永城往邕京,最快的路子是先向北到淦水,然后换成舟顺水向东,可达邕京。
一路北上渐入中原腹地,雁声走州过府只见名都十室九空,兵革之后,朝廷南迁,百官奔散,生民困苦,不闻振救。触目所见行人皆衣衫褴褛,赶着瘦小肮脏的牛羊,有的人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尸横遍野,相继沟壑。就连路边的柳树也个个被人剥去树皮,光秃秃的乞丐一般。白雁声心知戎狄入侵以来中原萧条,然而耳听远不如亲眼所见给他的震撼。中原受创之深,及至五十年后,裴青入京,千里仍无王霸之气。
他步行十来天,百里无炊烟,鸡犬亦尽,十有八九是在荒野露宿,因此第二天就脱下衣服和鞋履,光脚而行,一直行到淦水边上。顺水走了几十里才发现一个有船的渡口,雇了一条船。那船家也是形销骨立,面有菜色,好在一路顺风顺水,可以节省气力。
过了三四日,一天黄昏小船在个渡口抛锚,船家下船采买去了。雁声出舱透气,凝视滚滚江水,忽然上游漂来一具死尸,从船边而过,尸体穿戎衣,泡得发白。他正震惊之时,又有三四具尸体随水而下,他连忙高呼:“船家,船家,快来。”喊完才想起船家上岸去了。
他那条船边还泊有三四条小船,有人听见喊声,以为有买卖来,出来一看,见是他在大惊小怪,不由没好气道:“你喊什么,没见过死人吗?前几日这江里漂得都是,水都染红了。”
白雁声强抑心潮,道:“上游在打仗是吗?这是哪里的士兵,怎没人替他们收葬超度?”
那人伸头看了看,道:“是荆州还是益州的兵?半年前益州刺史孟烨自立为蜀王,朝廷命荆州刺史讨伐,这都打了几个月了,还没打完吗?也好,流到邕京让那帮王孙看看,看他们还喝不喝得下酒。”
白雁声捡起船舱上的一卷缆绳,拿在手里掂量几下,抛绳出去缠住一具浮尸拉过来,道:“船家帮我把他葬了。”
那船家正要破口大骂他多事,忽然脚下被掷了一串铜钱,于是也不管晦气不晦气,变脸比卷帘子还快,连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