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月 第五十四章 祭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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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哥哥李勇同大少爷进京以来,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其间,李良每日都是念着哥哥的身影才能安然入睡。前几日从柳夫人那里,他终于收到哥哥写给他的第一封家书,那上面尽量用李良认识的简易的字词告知他自己在京城一切安好。同李良一样,这位仁爱的兄长时刻都在惦记着自己这世上唯一亲人。李良对于他的意义超越于一切他物,包括他与柳可松间止乎礼的恋慕。
今日一早,李良在院中正见到一只信鸽落下,白鸽腿上系着一条翠色丝带,便明白这乃是兄弟间约定好的传信使者。于是他连带着简短的字条返回书房,反复琢磨着,才回信称自己与柳府一切都好,其中又提到清明后将随二少爷等人游扬州。
待李良终于满意地放下笔,才注意到二少爷正站在门口,也不知他是不是刚起来。
说到这位主子,李良隐约觉得他这两日有些怪异——每日除了与家人用饭与定时去柳夫人那请安,再是没出过这小院一步。而但凡遇到登门拜访者亦或是柳可西与他那难缠的未婚妻,均以清修为名令李良将他们拦在院外。
事实上,李良发现他每日打坐的时间由原来的一个时辰延长到三个时辰。李良由于答应许莺的要求晚上总会在西间的床榻上辗转反侧良久,而同时,他竟能听到柳慈贤卧房中的轻微动作声响。
柳慈贤长发披散于身后,身上只穿着洁白的里衣与中衣,而面上略有倦意。他淡淡扫了一眼被李良刚放下的字条上未干的墨迹,说道:“今日你去管家那准备寒食节与清明祭祖的事情,所有关于我要做的事你都要代我一一记下,明白了吗?”
李良点头:“我会好好办的。少爷,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鉴于柳慈贤同他其他的兄长妹妹们幼时都是病壳子,很难说日后是否会食下祸因,于是李良不得不要为这主子的健康状况多做考虑。
“我很好。”话虽如此,李良却见对方面色比以往还要白上许多,如同中院里月光下微拢的睡莲,洁白而无一丝血色。
“可是——”
“我近日服用丹药修身,只是看上去略有变化,其实并无异样。”
“是这样啊。”李良曾听闻这二少爷过去七年中一直修道在外,但事实上并不知晓他们修道之人都做些什么。约一个月前,柳慈贤便在书房内摆起一个百花阳纹紫铜香炉,称是炼丹之用,可是这所谓的丹药,李良既从未见过,又不知它究竟有何种功效。好奇之余,他便问起二少爷,然后者仅是语而不答。
如此思量着,李良在去往柳夫人所居的撷秀楼路上,却不意撞见许莺身旁的丫鬟胭脂,即被她拉至小山丛桂轩的假山后。
“小姐叫我问你呢——昨天柳公子出府一整天,你怎么没有同小姐禀告他的事?”胭脂质问道。
李良一听她提起这事,只得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他去了哪里,是四小姐一大早就命我跟她一起出府买东西,所以我怎么会知道后来少爷出府了。”
“总之下回可要盯紧些。这二少爷表面上看起来清清淡淡,可天下哪有不好色的男人,眼看就要完婚了,这他在外面的人可得提前留意着点,不是怕咱们家小姐委屈,而是担心府外人说了闲话!”
李良尴尬地笑道:“少爷在外有没有女人我还不清楚吗——胭脂姐姐,你就让表小姐放心吧,下次我一定提前告诉她就是。”
关于二少爷在府外是否有相好之人这一问题,李良自己也略有不解。但目前最为值得关心的并非这个,而是怎样在不得罪许莺与柳慈贤的前提下尽快将十两银子物归原主。
然而人生之中并非事事妥协,荣利兼得。即便不去特意追求,而后其身未必身先,外其身也不尽身存。在李良的内心深处,总将事物想象地太过美好,行事上也朴实单纯到了极点。在助绳娃葬父前,他的确考虑到最差的后果,然而本性不得不让他暂时抛去那些顾虑,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做,之后的内疚不安未必逊于现在。
他此刻想着,事情已经无法顺其自然了,唯有加助外力。于是先去柳府中目前年龄与他最为相近的张三奉那询问能否借到些许银两。
张三奉在柳府中算是与他较为亲密的了,但是李良无法告诉对方自己借钱的真正目的。最终他借到了二两,也算是对方整整一个月的工钱。可是再往后,李良却不知该同谁去凑足这十两银子。除了哥哥李勇外,越是平日里与他亲近的人,李良越是不想麻烦他们,像是赵三婶,像是水姑娘,甚至于柳可西。
提到清明,不得不说说在这前两日的寒食节,正所谓禁火、祭扫、踏青。不过到了本朝,禁火早已不再被广泛推行,然而柳府中,却依旧保持着这古老的习俗,因此仅是准备次日的食点就需要平时一倍的人手。而府中下人又有半数告假归家,既而像李良这样平日里闲暇的下人就必须被分派各种活做。
李良刚被总管催促着去集市上买备用物件,路上就被柳可西拦下要求以采购名义一齐出府。平日进出柳府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需要出示腰牌给守门人看,尽管像柳可西这样的人能够非常轻松地借来别人的牌子私下溜出府去。
今年冬天虽格外严寒,春暖却较以往快上许多。月下湖东北处的粉墙前红桃破蕾粉杏染梢,就连周围的四棵玉兰树枝上也初露含苞,映在湖面中宛如彩色灯笼一般玲珑生趣。
柳可西换上一身今年新裁剪的绸料襦裙,上面是她的侍女顾荷绣的琼花蝶咏图,兴许是减去棉衣的缘故,李良觉得她似比年前瘦上一小圈。李良见到她时,这柳府的四小姐正慵懒地靠在游廊中朱红色的柱子旁,抬头仔细观摩着附近的玉兰树,倒是少有的没一眼就瞧见他。
李良不禁腹语,这四小姐还是安静的样子更像个姑娘。
“小良子,你这么急着要去哪里?”
他正想着绕道而过,不聊却被柳可西叫住,只好据实回答道:“去外面采购。”
柳可西站起身,用手指尖剥去身上的几篇花瓣,认真道:“正好我也要出府,不如一起走吧。”
李良悉听尊便,可心中却对柳可西的言行略抱疑惑。而这一路下来,对方真的寡言起来,也不去多跑多问,如同一个真正的深闺女子般,反倒令李良颇为不自在,直到采购结束后李良发现要比预算节省了两百多文。
有那么片刻,李良真想将这些钱占为己有以早日偿还许莺。却听柳可西开口道:“小良子,你还有多少钱?”
柳慈贤鲜少携带钱财,平日里每月从管家那领到的五两银子都是交由李良保管,而李良将其与自己的存钱分置两处。有时柳可西花销超支经便会问李良借钱,后来便是问她二哥借,不过显然这所谓的“借”都是有去无回。而现在柳可西所指的便是问柳慈贤借银两。
李良想了想,道:“差不多还有一两。你有用吗?”
柳可西叹气道:“小良子,我们还是不要去扬州好了。”
“什么?!”前几日一直对能够与她二哥同游扬州兴奋冲冲的四小姐竟然说出这番话,怎能不叫李良惊讶。然而她后来带李良去的地方才叫后者感到深深震惊。
苏州城中共有两处寄养院,由苏州府拨款管理,收留的均是拥有苏州城户籍的人。其中一处专供青壮年,说的直白些,便是寄养院为他们提供廉价的住处,但他们自己平常都要从事一些安排下来的繁重活儿,所以除非是不得已而失去住处,鲜少有人愿意来这儿。而另一处住着的是孤寡老人与少量流浪儿童,前者需要上缴更多的费用,而那些流浪儿童,最后多会被间接转卖给牙人。
如今柳可西带李良去的地方,不同于这两处,但的确是专门收留穷人的居所之一。在城南蛇门外三里处的废弃道观外,柳可西特意叫李良先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在破旧的矮墙外找到一处手指粗细的缝隙叫李良朝里面看。李良看向面无表情的四小姐,便按照她说的做,只是他只坚持了心脏跳动的几拍,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围墙之内,全是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但是若是常见的残基也不至于令李良惊恐,而这些仍旧活着的人,大多四肢都是被生生折断的,身上烧伤鞭痕遍布,连五官也不似人样。
“你是怎么发现这儿的?”李良不敢再向里张望,他双目对着柳可西的脸,试图忘记刚才那一幕。
“是三山带我来的。”三山便是那个一心想要做柳可西跟班的小乞丐,现在卖报维生。“这一年里,城外出现好多这样的人流落街巷,都是受西海教的教徒收留在这里。可是那些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说出话的,连眼睛也被弄瞎了,其实活着未必比死去好过。”
“其实即便他们的吃住供给正常,大夫说那些人也活不了多久,如今进去的人有一大半都已经死了。可是,我总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并且,如果不找出凶手,仍会有更多的人被残害成他们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