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 第四十七章 盛泽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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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柳枝上点点新芽显见,如同夜空中的闪烁的星图,却触手可及。
拥挤的河道中,轻舟缓缓行进,上面除了船家还站着两人——
一个身形高挑,缚手而立,这人目光如行船般划过岸边的街景,面容便似这二月天气般,已过寒风冰冻际,未至春光和煦时。
另一人相较下便矮小上许多,他思及眼前的白袍男子,心中满是忧虑不解,却同样保持着沉默。自上船起他便一直听从对方的吩咐,因为那人是他自己的主人。
只听这主人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良心中只知这是襄宜公主府上盗画杀人案的第二天,于是摇头。
“春闱第一场试的初日,”柳慈贤似有似无地长舒一声,“如今京城贡院中,正坐着千万举人执笔行文。”
李良这才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九,的确是三年一届的会试第一日。往年这段时间,哥哥李勇都会满脸憧憬地同他讲述今年城中谁家的公子赴京赶考、有望被录取为贡士,而再过一个月便是殿试,金榜题名时,龙灯花鼓夜,是何其的春风得志意气风发。于是自己不禁感慨道:
“啊,我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那年大少爷名列一甲及第时,老爷夫人全留在京城陪同照顾他,府上也是一时被恭贺的亲友踏破了门,可真是热闹极了!”思及至此,又道,“少爷你学文也这么好,等到下届定是能一举得冠!”
据柳府上的老人们讲,多年前柳家两兄弟一起参加县试时,本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考到第三场,这自幼体弱多病的二少爷就病倒了,晕睡多日后才醒来,从此健康状况便是一落千丈。
不过他转念又想,如今二少爷已是再无大碍,学业上也不见得荒废,若想重拾科举,应是完全行得通的。
然而柳慈贤却说出令他大惊的话:“我这一生都与科考无缘。”
李良瞪大双眼,望着身侧那人。他面上既无叹惋无奈,也无激愤决绝,而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柳慈贤继续道:“多年修身养性,对这科考之事已是再无眷恋。若有机会,我宁可云游四野,不为物先,不为物后。”
李良虽不太明白,但却十分地不以为然。想到哥哥一心期盼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只可惜他与自己都是他人名下的仆役,在赎身前连最基本的笔试也无资格参加。而在那些不愁吃穿的富贵人中,也尽是极力希望家中男子获取一二功名,怎知这二少爷真是修道修得连这人间烟火也不意尝食。
“不过以后,你若是有参加科举的想法,大可告诉我,我便帮你。”
“少爷说笑了,我哪有本事去参加科举,”李良连忙摇头,转而问,“少爷,一会儿天就暗下来了,今晚是不是回不了府上?”
柳慈贤转过身看向船尾处的老翁,轻声道:“今晚住在盛泽镇。”
盛泽镇位于苏州城南外五十里处,乃是人杰地灵之地,前朝中期此一带便出了二十四名进士。不过今日柳慈贤带李良来此目的并非其他,而是为柳家确认纺织品的下家货样。
曾有诗云:“水乡成一市,罗绮走中原,”其描述的便是这片丝绸生产、交易繁盛之地。由于水土与蚕种选取原因,此处出产的丝绸以轻逸、柔软闻名四方,将近一万人口的小镇,已是全国采购丝织品的要地。柳家在这里,有负责专门收购的家户,而开朝之初,便是以其中优良的“七里丝”发家。
自出城后,三里一荡,五里一湖。此时月已西斜,放眼望去,盛湖上烟波飘渺,如同漂浮着千匹白练。岸边家家灯火通明,机杼声隐隐传来。李良随柳慈贤下船,找了处店家落脚。
掌柜的正坐在桌边打瞌睡,李良轻咳一声他才从恍惚中清醒来,忙叫小二招呼二人去楼上的两间相连的客房。李良是府中仆役,不得像主人一样穿皮靴,因此白天陪着柳可西跑遍半个城后棉靴里早已浸了路上的积水,又湿又冷。而他又是之前晕船,一直忍着,回房后便吐了个七荤八素,胃里就更空了。如今李良饥寒交迫,整理好路上买来的纸笔与带来的行李,便迫不及待地下楼同二少爷用晚饭。
小二早已备好酒菜,柳慈贤坐在桌前正轻动碗筷。他吃饭的样子很是腼腆,每次都只夹起一小团米轻轻送进口中,而无论嚼咽其他菜样,从未发出过杂声。李良注意到,这二少爷向来食量也偏少,相较之下四小姐跟李良两人每顿吃得都比他多。如此,李良思绪又飘到大少奶奶那逐渐隆起的肚子上,想必再过两个月,她便能再为柳家添嗣了。
“明日我需去检查货源,很早便要出发,”一炷香后柳慈贤早已用完饭,等李良稀里糊涂地送进最后一口汤才开口说道,“明晚还要赶去周围其他一些地方商榷事宜,兴许很晚才会回来。这样再过至少三日,我们才能回城。”
看来这柳二少爷从此便要替柳家打理家业了,李良心想。
“我难道不陪少爷一起去吗?”李良问。
“你只需在客栈里等着。”
“那少爷派我至此何意?”李良大为不解。虽说往日在柳府,他身为二少爷的书僮兼小仆,也并无重任在身,甚至过得算得上是十分轻松悠闲。
“有几个客家,已经得知我住在此处,按照往年的惯例,都会送‘礼’过来,到时候你不用打开检查,尽管全部收下,待我回来。”柳慈贤说得风轻云淡,又问小二是否准备好热水,听后者已经备好,又同李良交代了几句,才回房休息。
次日李良醒来时,二少爷房中果然已是空无一人。但其桌子上如前夜所述,已是留下字样供李良临摹打发时间。素色宣纸上是一首诗,上曰:
江净涵素空,高帆漾天风。澄波三百里,归兴与无穷。
心期弄云月,迢递辞金阙。晚色海霞销,秋芳渚莲歇。
久别钓鱼矶,今朝始拂衣。忘机旧鸥鸟,相见莫惊飞。
李良识字一来已有两个月,可这诗中有一半都是他毫不认识的。不过他趁着清闲,到楼下拉着同样无事可做的掌柜就这些字问东问西起来。
这掌柜从前也是跟乡塾先生读过几年书的,后来曾做过几年说书先生,他看到这诗作,先是赞了声“好字!”接着又叹道:“这首诗呀,若要放在三百年前有人胆敢拿出来,一定要被抓去判刑的!”
李良听后大惊,问:“这,诗里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掌柜摇头,从头至尾同李良讲解了一番,又道:“这诗描述的是扬帆快船行、江波无穷,可谓是那美景连绵、秋意怡情、令人神往。只是这作诗的人,是前朝的高启。”
看惯苏州城里热闹的街市,今日虽是盛泽镇的赶集日,客栈外也只能算得上门可罗雀。见依旧没有生意,掌柜才问他:“你可知前朝开国时发生在洪武年间的‘魏观案’?”
关于这个“魏观案”,李良从前的确从柳可西那听过。前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巩固皇权大兴过文字狱,那魏观被派去做苏州知府时,欲将府衙修建在朱元璋曾经的死对头张士诚的旧宫殿上,被监察御史冠以“兴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的谋反罪名处死。
“当年这张士诚攻下苏州,便是占据了这天下富庶的圣地。明太祖跟他交战多年可谓是费尽心力才拿下这里,称帝后对这块地方更是爱恨交加,先是撵走城中十四万富户,又不断派陈宁这样的‘烙铁官’来对城中百姓施以苛捐重赋。他位三十一年间,苏州知府就换了三十个。”
这时楼上传来地板被踩的声响,掌柜停下来,同走下来的客人结账,返还一百文押金,才又继续同李良侃侃而谈起来。
“魏观被御史检举出来的确是出于一首诗,却不是他自己做的,而是这个叫高启的文人,”掌柜喝了口茶又继续道,“高启当年真可谓是青年俊杰,才华横溢。不过这些文人都有那么些臭脾气,朱元璋封他户部侍郎做,他竟然又摆出那份孤高劲儿,固辞不受,宁是搬到青丘那边隐居。可依那皇帝的杀戮性子岂能容忍的了他!”
“正巧那时魏观被派过去要兴建府衙,就在现在的府衙那儿,派来的监察御史混入工匠之中,整日捕风捉影。有日参加子城大殿修建的上梁仪式,拿那高启当日所做《上梁文》其中一句“龙盘虎踞”作证,连夜禀告了朱元璋府尹有逆谋之心。皇帝早就对那高启的不归顺动了杀心,就把这两人全以谋反罪腰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