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朱志 第九章 旅行的时候会担心自己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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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庆玉编》载虎生于风,乃风神吹竹之子也。
当一阵狂风卷席而来,带着沙土和冰冷的寒意打在丁文士脸上的时候,丁文士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喝下的酒全都化作冷汗出了个透。
一个时辰以前在温暖的火炉旁饮酒论文的热闹场面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有熊里召开的那场赏画酒会持续了整整半个月,财资颇丰的赵君请来了周边十个里的所有文士,来欣赏那副忧公归隐图。甚至还给乡里巨商灯公发去了请柬,虽然到最后灯公都没有出现。一些激动的文士还大骂商人不通雅事,一股优越感凭空而生。
酒后分别,很少喝酒很少吃肉的众文士都凭生出了一股豪气,要效仿一百年前的大诗人田焕“足饮逐月”的典故:一百年前的一个冬夜,诗人和朋友们酣饮尽欢,抬起头,看见月出于云,诗人借着醉意,狂奔逐月。
然而自从在前一个岔路和同伴们分别,丁文士就已经后悔了,唯独他居住的淘沙里不在大家逐月回家的路线上。而此刻,阵阵阴风携来了乌云,月光也被遮盖。美好诗意的夜晚已经变得阴森恐怖了。
要知道一百年前的田焕不仅是个诗人,还是天子的卿士,官居司寇,是当世名士,而在他带醉逐月的时候,身后跟着天子赐的红色车马,和十几个带剑的随从,并且奔跑在天子御苑内青砖铺成的道路上。天子的后花园里可不会突然跳出一只猛虎。
丁文士开始犹豫了,他想往回走了,这附近有两个里,都要比淘沙里近,这阵阵阴风不仅折磨着他单薄的衣服,也折磨着他单薄的神经。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丁文士不敢在迈步了,他拔出了剑,剑身和木鞘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这把剑只是挂在他腰间的一件装饰品罢了,剑身黯淡无光,锈迹斑斑。
风嚎叫起来!席卷而起的沙土和落叶像刀子一样打在丁文士的腿上,脸上。周围树木的树枝开始剧烈的摇晃,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丁文士大喊了一声,但他的喊叫仿佛被吞没在这片风声中。他转身便跑,他要跑到岔路口,那里矗立着镶嵌了王光的里石,王光是一种玉石,开采自王域的玉山上,夜间会发出柔和的白光,有王光亮起的地方,野兽和妖魔都不敢靠近。
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鼻音浓重的喘息声,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丁文士惨叫着,头也不回的把剑抛到身后,低头拼命的奔跑,他的一只方头履被甩飞了出去。
接着,丁文士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扑倒在地。他眼前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用来饮酒的那个鲜红的漆羽觞……
申步云一下子搬起四个摞在一起的小箱子,推进了马车车厢里。佟掌柜坐在里面,把箱子推到一边,伸了个懒腰。
正如黄仰所说,这确实是架又大又华贵的马车,这辆车由两匹骏马拉着,车厢内部四面贴着丝绸,丝绸下面垫着柔软的棉花,绣被,玉枕,桌案,炭炉等等普通里民家中都没有的物件都摆在车厢里,佟掌柜斜倚在锦绣的包裹之中,面带满足。申老爹盖着被子,斜靠在车厢最里面,呼呼睡着。
黄昭的队士们背着各自的行李排成整齐的两队,其中一个男人拄着一杆长戟,戟上拴着红色的丝带,他是桃都七伍伍长黄因。队士们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商白躺在担架上被两名队士从里正家里抬了出来,搭进了另一辆独马拉着的马车里,抬担架的那个浓眉大眼四方脸的男人谢博运刷的一下放下了门帘,跳出车厢,手里拿着一杆卷起来的旗子,然后站在黄因的身旁,也一动也不动了。
接着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里正跟着满面含春的黄仰大人也出来了,黄仰亲自牵着一匹枣红马,马鞍上挂着他的包袱,长剑挂在腰间。
“这几日劳烦里正了。”黄仰对里正点点头。
“府长大人,老朽愧不敢当!能为黄昭效力,乃我辈之荣耀。”里正激动的说。
“哈,那就告辞了。”黄仰大大咧咧的说,然后腰身一拧,便跨上了马。他催马来到申步云等人身边,冲着马车欠了欠身。“佟掌柜,咱们出发了。”
申步云和潘景一赶紧跪下行礼,这里不是酒肆,这个人也不是来喝酒的客人,而是拥有伯的爵位的贵族。
佟掌柜也在车厢里俯身跪拜,说:“承蒙大人照顾了。”
黄仰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客气客气。”黄昭府长一拽马缰,回身扬手,朗声说道,“驭手上车,出发!”
申步云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一个脸部如同斧削刀劈的山石的剑士就蹿到了马车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缰绳,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了马鞭,仿若举着一柄剑。“啪”的一声,两匹骏马打个响鼻,车子缓缓的启动了。
黄昭队士们“嗖”的转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跟着黄仰的马,开路在前,后面是装载着伤员的马车,双马马车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申步云和潘景一挎着水壶背着小包袱,走在队伍的最后。
里正跪伏在地上,恭送大家。淘沙里的里民们都扒在门缝窗户缝偷偷的观看。申步云抬起头,天空很蓝,很低仿佛触手可及。太阳散发的热量都被消融在这冬天里,明晃晃的挂在当空。
“老马也不来送送我们……”潘景一嘟哝着。
“啊。”申步云回答,他突然有种抓起脚下的泥土装进衣袋得冲动。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佟掌柜的脸露出来,“你俩上来坐吧!地方还宽敞着呢。”
两人都笑着摆摆手,不知为什么,自从昨晚之后,和掌柜的交谈变得不那么自在了。
“累了就上来。”沉默了一会,掌柜的点点头,放下了门帘。
队伍缓慢匀速的行进着,路过王圆嘴家的时候,王圆嘴正在门前嗷嗷的开嗓。见了这支队伍,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在了地上。申步云看着他伏在地上,后脖颈整个露了出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兵田中和吴起穿的整整齐齐的,但是他们两个只有一副盔甲,所以由体型比较健壮的田中穿着那副铠甲,吴起戴着那顶皮盔。两名卫兵在里门旁边站得笔挺,用胸腔发出了“凯旋”二字的声音,这是菜国军中的规矩,目的是为出阵的兵士壮声势,在正式出征的时候,上万名血气方刚的士兵吼出凯旋二字,接着军鼓响起,即使是最懦弱的人也会被激发出万千豪气。
队伍走出了淘沙里,转向官道的方向。申步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淘沙里,田中似乎被自己呛到了,正在疯狂的咳嗽。
“再见。”申步云喃喃的说。
菜国的官道由都城商煊辐射全国,道路多由夯土铺成,在一些路段,路中央会铺上砖石或者木板,作为车道。道路每隔二十里设驿站,每隔二里立王光里石和路牌。
转上官道以后,黄仰从谢博运手里结过了那面蓝旗,迎风抖开,旗上面绘着代表黄昭的纹章:三道锋利的闪电围绕着一个鲜红的诏字。府长端坐在马鞍上,把队旗抗在肩膀上,缓行在队伍的最前头,谢博运和七伍伍长黄因一人牵马,一人举着用作依仗的长戟。
由于已是深冬,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申步云走在队伍的最后,队伍缓慢的行进着。他觉得如果不跟着他们走的话绝对能更早到桃都。
路上申步云和潘景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但大多数的时刻都沉默着。佟掌柜偶尔会掀开马车的布帘,出神的望着走过来的这一路,也不说一句话。昨天晚上的筵席不欢而散,老马沉默着收拾了碗筷,把自己关进了厨房。今天早上从鹿鸣肆出发的时候,他也躲在厨房里没出来,佟掌柜哼了一声就招呼大家离开了。申步云打心眼里觉得老马过不了几天就会到桃都来找大家的——甚至有可能现在就在追他们的路上,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经营好鹿鸣肆呢,况且那个地方还发生了那种事情,老马当时可是被刺激得生了重病。
一直到正午时分,他们在路边的一家逆旅停下来了,虽然路上设有官驿,但是沿路还是有不少私家经营的逆旅,这些地方可以给旅行者提供食物和住宿,但是很多偏远地方类似的商贩都是图财害命的强盗。
黄仰下了马,恭恭敬敬的请佟掌柜下车喝茶吃点东西。这家逆旅门面不大,有一间茅草屋,还有一个篱笆围出来的小院,院里摆着桌案和坐垫,店主是个黝黑的大汉,店里的伙计也都是强壮结实的汉子。黄仰客客气气的请佟掌柜进了屋,屋里生着火,而其他人就坐在小院里,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显得院子小了很多。
店主一边唠叨着最近总有狼群在附近转悠,他想去城里买一把新弓,一边张罗着伙计端上热水和面饼,还有一碟一碟的腌萝卜。大家就默不作声的吃着,申步云爬上车,给老爹递了一碗热水半个面饼,申老爹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吃了之后又睡下了。里屋隐隐约约传来了黄仰的大笑声,好像佟掌柜一直在给他讲笑话似的。
申步云看见那个受伤的男人掀开了马车门帘,裹着辈子椅坐在车厢门边,脸色苍白望着天空。
有队士端着热水走过去,但是那个细眼睛,此刻看上去病态柔弱的男人摇摇头拒绝了。然后他把头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下。
申步云的心头突然一热,从潘景一的包袱里掏出了包着鱼干的那个油纸包。
“大人……”申步云刚一靠近就后悔了,所有的队士们都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眼神冷漠。他立刻意识到这些家伙全都是贵族,赶紧跪在地上,捧起了那个油纸包。凭借着作伙计这八年的积累良好心理素质,他还勉强能说出话来,“大人……小人这里有自家熏的鱼干……小人……小人看那位大人负伤在身……”
没有人回答,大家似乎愣住了。申步云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他感到刀子一样的目光射在他身上。
“……你一个下等人摸过的东西……也敢献给我们?”一个吊眼角的男人阴阳怪气的说。“你这是在羞辱我!”突然,那个家伙坐了起来,把剑连着剑鞘从腰带上抽出来,抄在手里。
申步云觉得心脏忽的一沉,接着他觉得阳光被什么挡住了。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有一柄剑砸下来,然而却是一双有力的手搀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多谢美意。”谢博运放开申步云,然后甩袖冲他微微躬身,“我们伍长说他现在带伤,吃不得味重的东西,还是多谢小兄弟的美意了。”
“哦哦……”申步云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语无伦次的说,“那……留着好了再吃吧……”
谢博运笑了笑,然后回头看看商白。虚弱的伍长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微笑。申步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笑起来就像那天画了妆的掌柜的一样,惊心动魄。申步云冲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鞠了一躬,把油纸包递给谢博运,然后落荒而走。他坐回到位子上,发现潘景一大张着嘴瞪着自己,连饼都忘了吃。
又休息了半个时辰,黄仰这才一招手,大家又出发了。照这样走下去,他们还有两天的路程才能到达桃都。今晚计划在下一个驿站住宿。
黄仰在马上摇头晃脑,不住的哼哼着翡川调,词的大意是采桑的少女看见了骑马的将军,于是故意把丝绸手帕丢在风里。他为了保持一种节奏感,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着,那面旗子早就丢到了谢博运的手里。
“府长好像很开心啊。”黄因笑着说,他把大戟举在胸前,戟尖上的红丝带飘扬着。这个动作十分别扭费力,可是他看上去还是轻松惬意的样子。
“天气晴好。”黄仰晃悠着脑袋,一只手猛地朝前一挥,结果差点扇在马脑袋上。
黄因点点头。谢博运很不喜欢黄因,事实上,黄昭中,没有几个他喜欢的人。
如果现在牵着马的是商白的话,那家伙大概会拆台说,“府长你这简直就像是抢了民女做压寨夫人的感觉啊。”谢博运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突然想笑。
“最近几天天气都不错,就是昨晚突然起了阵风,不知道府长知道不知道。”黄因说,这个家伙说的每句话在谢博运看来都是附和府长的谄媚话语。
“啊,没有,天刚黑我就睡了。倒是今天早上听队士们抱怨说帐篷塌了还是怎么的?”
“啊,是夜里帐篷有点不牢固,但是我立刻组织队士们加固了帐篷,尽量做得轻手轻脚,怕扰了府长休息。”
谢博运一阵恶心想吐。突然,他闻到了一股不详的气味,他对这种死亡的气味在熟悉不过了。他瞬间把旗子插进地里,抽剑在手。
“府长,有杀气。”
“什……”黄因吃了一惊,他把大戟丢在地上,也抽出了剑。“全队停止!列阵!”训练有素的队士们立刻把碍事的包袱甩在地上,一个个都拔出了剑,把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你还是这么过度紧张。一个死人而已,大概是路倒吧。”黄仰平静的说,可是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在前方十米远的地上,堆伏着一团破布,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那居然是个人,那人的身体古怪的扭曲着,而且明显是死了。在尸体旁边不远的地方,一柄锈迹斑斑的剑丢弃在地上。
“朝定!孙幕!护好佟掌柜的马车!”黄仰声若洪钟,此刻他的双眼突然迸射出灼灼的光亮,他侧身下马,把手扶在剑柄上。“谢博运,黄因!这具尸体不寻常,跟我过去看看!”他转头对队士们说,“你们守在原地别动!”
黄仰迈着大步,似乎很焦急的样子,谢博运小心翼翼的护在身边,黄因双手握着剑,似乎有点紧张。谢博运突然想起来这个家伙是桃都黄昭里唯一没有杀过人的伍长。
黄仰一脚把那柄破剑踢到一边,两步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手探查。
“府长,小心有……”谢博运的毒字还没出口,就看到了这具尸体的模样,不由得猛吸了一口凉气。
这句尸体的内脏和骨骼似乎全都不见了,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尸体就像一个充了气的皮囊,衣服显得宽大松垮,盖在身体上,橡胶一样的四肢扭曲着堆叠在地上,怪不得从远处看这具尸体的姿势那么的怪异。更加诡异的是,这具尸体散发着一种翡翠般的绿色。
黄仰默默的请求天神原谅,因为触碰死人是对死人的不敬,然后严肃的掀开了死尸的衣服,用手摸索着那干瘪的肚子,侧耳倾听,谢博运听到了悉窣的声音,仿佛是口哨。
“肚上有孔,尸体发绿,骨血消融。”黄仰喃喃的说,“这个人是被妖魔杀死的……名叫颅獍的妖魔……”黄仰站起身来,“12年前,关夏城下,这些家伙从叛军阵中杀出来……我以为我看见了地狱……”
“府长……”谢博运吃惊的说不出话。
“黄因,带四名队士护送两辆马车往回走,到刚才我们落脚的那个逆旅住下。谢博运,带着剩下的人。”黄仰眯起了眼睛,“在附近搜查,和我一起。”
“搜查?”
“这种妖魔可以化为人形,依我看这个杀人的家伙很虚弱,急于恢复体力,所以把人吃的这么干净……他一定还躲在附近的里中修养……”
“府长!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就行了,还请您……”谢博运连忙说。
“哼,你的剑术还是我教的,况且……你们这一代人根本没见过这种可怕的东西,你们也不知道如何杀死他们。”黄仰紧咬了牙关,“要杀死那种东西,必须把他们的心脏烧成灰烬啊……”
谢博运再次惊呆了,这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嗜血的眼神了。他不知道12年前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但现在黄仰渴望着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