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朱志 第三章 剑士之剑,志士之志,伙计之抹布,都是一类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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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里边请!”申步云用足了力气,朗声说道。手里的白抹布唰的一甩,几乎擦着地面就甩了出去,然后嗖的一收,抹布不偏不倚落在肩头。这是酒肆客栈伙计们的必修课“掸尘”,接下来他还要表演“移步”,“引座”,“寒暄”,“沏茶”“唱菜”几个技能。而潘景一正在后院准备他的表演项目“托盘”,他要做的是双手平举,拖住两个又大又重的木托盘,上面摆着给客人净面用的热水盆和毛巾,然后一阵风一样的走到客人跟前,屈膝跪下,变作一张桌子,让客人们用热水洗脸,其间水盆里的水一滴也不洒出来。
申步云保持着掸尘的收势弯腰等着那三个白衣修士进屋,但是为首的那个独眼修士似乎对挂着的那面匾额兴趣极大。他仰着脖子认真仔细的看着,而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牵着马,面无表情的等在那里。
这时眉毛画得极细以至于看上去眼角都吊起来的老马快步出现了,他满脸堆笑的从修士的手里接过了马的缰绳,用手比划着后院的方向,发出啊啊的声音,好像自己是个哑巴。
“箱子里有些本门的圣物,门中教导,此物不可离身。”那个抬头看着匾额的独眼修士对老马轻声说,接着那两个面无表情的修士中的一个就从那匹驮马身上卸下了那口大箱子,然后轻描淡写的扛在了肩膀上。
老马长大了嘴,愣在了原地。那独眼修士对老马笑笑,然后示意老马可以把马牵走了。这时慌慌张张的潘景一也跑了出来,他的袖子看上去湿湿的,还冒着热气,看样子托盘之术练的不是很成功。两个人把四匹马牵到了后院。那独眼修士仍旧兴趣盎然的盯着那块匾额。
申步云一时有些慌乱,站在柜台处的佟掌柜冲他挤了挤眉毛。按照菜国的习俗,客人进入酒店之后,掌柜的才可以上前去迎接,如果一个客人被伙计带进酒店,而店里的掌柜第一时间过来寒暄的话,那么就是对客人无上的尊重。
申步云给自己打了打气,准备再来一遍掸尘。正当他准备把肩头的抹布甩出去的时候,那独眼修士哈哈大笑起来。
“好地方!哈哈!好地方!”说着,他率先迈进了鹿鸣肆的门槛。
十八名剑士笔挺的站立在那里,远处就是淘沙里。十八名剑士里面穿白色的“剑服”,那是一种练剑穿的的丝绸紧身礼服,便于活动。外罩浅蓝色的“剑袍”,头发梳成王师军士的“阵前髻”,这是一种不戴冠的发髻,用弓弦或者竹子固定。十八人腰挂长剑,蒸腾着一股森严的杀气,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睛平视着前方。
这支队伍中的一个男人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这一动作引起了同伴们的关注,大家都朝他看去。男人继续鼓胀自己的胸腔,把冷飕飕的空气吸进自己的肺里,然后缓缓地,慢慢地吐出来。其他十七名剑士被男人这个动作带得紧张起来,甚至有几个人把手放在了剑柄上。这时,男人突然颤抖起来,捂着肋部,咬紧了牙关,所有人都看到这个男人的剃得光光的额头上泌出了汗珠。
“伍长……”一名长着国字脸,粗眉毛的剑士说。“难道……”,这名剑士大吼一声,抽剑在手,“小心!有毒气!警戒!”这名剑士大吼道,顿时,伴着响亮的剑鸣声,十六把剑被抽出剑柄,耀眼的剑刃在阳光下射出凶光。
“谢博运……”被称作伍长的男人现在已经蹲在了地上,似乎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伍长!”谢博运用袍袖掩着自己的脸,跪在伍长旁边,看上去十分激动。
“妈的你……我只是喘岔气了……”
剑士们的杀气被瓦解了。
他们是赤朝遍布五洲的天子御用警备部队黄昭的队士。黄昭不受各国公家的命令,而是由赤朝天子亲自调遣。黄昭本来是战争时期赤朝车骑校尉黄焕将军部下的一支斥候部队,队内全是精于剑击和潜行的庶人。这些人履历战功,被封为贵族,队内有六大姓:黄,宫,商,谢,羽,南。这六大家族成为了后来黄昭这支被称为“天子剑”的队伍主要力量。黄昭在各国都有分部,是监察各国国公的眼睛和守护赤朝王威礼教的一把利剑。耿国叛乱时期,布置在耿国的黄昭宫家叛逃,销声匿迹,有人说他们被耿厉公尽数活埋在耿国名山嗣山之下,也有人说宫家受杨家的恩惠,意图报恩,正在暗中谋反。许多习剑的士人都梦想着加入黄昭,因为成为黄昭的一员,你就成为了天子的直属家臣,荣耀万千。
谢博运面色苍白,保持着跪在那里的姿势,带着刚才脸上的“伍长,有什么遗言请告诉我,还有我会替你报仇的”表情。
伍长商白揉着自己的肋条,发着哎哎呦呦的声音站了起来,另一只手还不忘掸了掸蓝袍子上沾上的泥土。
“我们这制服也太单薄了,我出门前我家婆姨还让我穿上那件鹿皮的袍子,可是看到你们这帮家伙穿着制服一本正经的站在我家院子里,我也就不好意思自己穿的那么暖和了。”伍长长着一双丹凤眼,眉毛细腻,媚意浓浓,是个妖媚的男人。可是这个家伙却露着自己那大大的脑门,跟绝大多数士人们不一样,这个家伙剃去了自己的额发,他的理由是在砍人的时候,额头太容易出汗,弄的头发湿乎乎的粘在脑门上不太舒服。他摆弄了一下佩剑,然后用力的“啪”一声,拍在谢博运的脑瓜顶上。好歹谢博运练习的是剑术是名剑客常山公留下的砂字诀,下盘很稳,不然非要被自己的上司一巴掌扇倒在地。
“伍长?”谢博运有些惊讶。
“毒气?”商白眯着眼睛,“我说你……亏你想得出来……”
然后这名伍长纵情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没有节制的,是那种可以把嗓子笑哑的大笑,狂笑。渐渐地,队中的剑士们也开始憋不住了,都捂着嘴笑起来,然而按照军规,军阵之中随意发出声响,是要受到责罚的,所以大家都在用一种“身体颤抖”的一种发出声响很小的笑法。
队头(伍长副手)谢博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点了点头,“是,伍长,是我多虑了。”
“好了,那帮家伙已经像腌好的鹿肉一样进到釜里去了,我们的种子也已经种下。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商白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好了,现在我们回庄里喝酒去吧!我觉得绿珠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吧,我跟她说今天要烤乌鱼子。”
“伍长……”谢博运试图阻拦。
“好了,别扫兴了,难得桓公大度,把他家的别墅借与我们作为屯所。我们要物尽其用啊,物尽其用!”
谢博运觉得自己的伍长确实在物尽其用的方面做得很好,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为了这次的任务,菜国主管祭祀的庙祝桓鸣把自己在集全乡郊外用来度假的宅子借给了他们作为驻扎的屯所。伍长商白现在已经喝掉了酒窖里一半的好酒,吃掉了宅子里竹园里的竹笋,池子里养的几尾鲈鱼和放养的几只鹿:完完全全的误会了园子的主人故意制造的“自然之趣”,而是把之当成了一个大的食物储备仓。不仅如此,商白还凭借自己那张好看的脸和张嘴就来的风流话,没有几天就俘获了桓鸣的那位美丽的舞姬绿珠的心。虽然谢博运知道自己的伍长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家里的老婆的事情,可是每次看到伍长喝多了搂着那个娇小女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的时候,都会暗自替伍长捏把冷汗。要知道,嫂夫人可是黄昭本家黄家的千金,而且自幼习得了一手上好的枪术。谢博运曾经亲眼看到那个女人用一根钝头的木棍贯穿了一面军用的木盾。
他们这支队伍来自布置在菜国的黄昭商家,是在桃都第二伍,平常负责治安巡逻和祭祀拜神之类的琐碎工作,可是上个月突然接到了从洛城发来的王命,命令他们铲除出现在附近的耿国叛党。叛党们的活动目的谢博运并不清楚,他还没有到知道事情真相的级别。这几个月都是伍长告诉大家做什么,怎么做,大家就怎么做。昨天,伍长宣布那群叛党正在淘沙里中,将会和一个支持叛党的重要人物会面,星夜兼程,全员出动,在淘沙里外埋伏直到天亮。看到了叛党的踪影。看样子,他们就要出击,以王命诛杀叛党了。可是队长下令撤退。
自从伐国之战结束以后,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叛党就从来没有被彻底的消灭。就算在桃都城里,也有叛党的踪迹。谢博运听家族里驻扎在耿国的年轻人说,叛党偷袭黄昭队员,暗杀赤朝官员的事情经常发生。他自从到了耿国,剑都砍坏了六柄,砍了不知道多少人。
商白迈着大步子走向远处的小树林,林子里拴着大家的马匹,那十几匹白马都是上好的旷州良驹,是桓鸣大人养在马厩里的宝贝疙瘩,可是他们第一天抵达桓鸣的别墅,商白带着大家“参观”的时候,商白就给这些用来配种的良马套上了鞍韂,让这些骄傲的贵族马成了自己的代步工具。
队士们都看着谢博运,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谢博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伍长一向是这样,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好酒好色。可是只有亲眼见过商白战斗的样子,才能知道这个男人体内流着的黄昭大族商家之血,是多么的狂烈。开国之战的时候,商家的先辈曾经以区区30人阻击了一支千人的部队。
“谭明,谢男。你们两个留下监视这里。”
“都回去喝酒!今天晚上我要你们这帮家伙一个不少的出现在我的案子前面给我敬酒!”远处飘来了伍长懒洋洋的声音。
“可是,伍长!要是叛党……”谢博运冲着商白的背影喊道。
商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个灿烂的笑容。
“没关系的,今天那个勾结叛党的家伙还没露面。还有,我们不是在那里种下了种子么?而且还是藤蔓的种子啊!要相信我们的种子,可以缠住那些叛党的脚,然后等着我们到来,一剑砍下他们的头。”这个长相妖艳的男人在空气中嗅了嗅什么,然后深深的吸一口气,“我好像闻到烤乌鱼子的味道了。”
鹿鸣肆。
“快点!煽火!煽火!”老马光着膀子,身上出汗出的油光瓦亮的。马师傅今天堵上了身为厨师的全部荣誉,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做一道爆炒羊肝,这道菜的秘诀就是炉火要旺,要很旺,特别旺。
所以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的潘景一不得不趴在炉灶旁边,用一种把脸放进火里的姿势挥舞着手里的那把破蒲扇。
“再旺些啊!旺些啊!”老马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脸上是一副要拼命的表情,他脸上涂得胭脂此刻化作红水如同血液一样从脸颊上淌了下来。
比起后院的火爆场面来说,前面可以说真正是修士们喜爱的“安静怡人”了。三个修士正襟危坐,除了那个独眼修士一脸的兴奋把脑袋转来转去的打量店里以外,另外两个人都专心喝着杯子里的茶水。那口大箱子就放在脚边,申步云倒茶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与那口箱子保持距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自己稍微沾了点箱子的边就会被那两个冷面修士拔剑杀掉。
佟掌柜手里捧着一个铺着红绸缎的托盘,托盘上摆放着七块菜牌,微笑着站在那独眼修士的身边,向他介绍菜品。申步云在店里已经干了5年了,从来不知道店里还有这种东西。
“烧羊腿,来些面饼。”独眼修士礼貌的听完了佟掌柜有些夸张的介绍,因为申步云知道店里根本没有那么一道当年菜公微服出巡来到鹿鸣肆,吃过之后赞不绝口的名叫尚稚渭田的菜。
“啊啊,好嘞!贵客临门,小店今日赠送几位修士一道开胃小菜,爆炒羊肝如何!此菜用猛火爆炒,只加辣椒和盐,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佟掌柜满面含春,“不知道几位修士饮酒否?”
“不必了。”独眼修士彬彬有礼的对掌柜的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目光又开始在店里的陈设上游荡。佟掌柜有些尴尬,笑容也僵硬起来。独眼修士把茶杯放下,“不知,酒肆的生意如何?”
“哎呀哎呀,乡野小店,平常只有里中的一些闲人来喝酒。像您几位和灯公这样的贵客,我家这小店不知积了多少福运,才能迎得贵客进门啊。”
“我看见那面匾额,似乎是前朝小篆的笔体,不知是店中何人所题?还请掌柜的请出一见。”
“哎呦!您真不愧是走遍大江南北的修士啊!见识就是广!的确是前朝的字,现今能认识的都是大学问呢!哎呀,您看我们都是乡下人,哪能出的了这么有学问的人呢!不是的,这面匾额啊,是当年路过店中的一位大诗人给题写的呢!”
“原来如此。”独眼修士笑了笑。
“哎!步云赶紧给几位修士换茶!都凉了!”掌柜的摸了摸茶壶。
“不必劳烦,掌柜的还请自便,我们闲云野鹤之人,随便惯了,一会饭食做好,我们随便吃些就好了。”
伴着兹兹啦啦的声响,满脸油烟的潘景一出现了,托盘上托着一个石锅,里面是刚出锅的羊肝,石锅是加热过的,所以油花四溅。潘景一正竭力让自己的脸离托盘远一点。
“爆炒羊肝——!”申步云赶紧展现自己唱菜的本领,用一种带着韵律的声音把菜的名字报了出来。
“哎呦!这是有多少年没做这道菜了啊!”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出现在酒肆的门口,佟掌柜看清了来人,嘴角猛地一抽。
原来是赵木匠,他看上去醉的厉害,衣衫散乱,帽子也不见了。他一只手扶着门框,歪斜在那里。正冲着屋子里使劲的嗅着,然后露出一个陶醉的表情。
“嗯!好手艺!好香!”赵木匠说着就摇摇晃晃的往屋里走。
申步云立刻和掌柜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了赵木匠的两条胳膊,赵木匠打了个嗝,申步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哎呀!赵掌柜!您怎么来了啊!您瞧瞧,这是怎么了?这是跟谁喝的啊!您说说,您赚了大钱了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喝这么多酒,就别再外面吹冷风了啊!来来来,我送您回家,在暖炉边上一躺,来壶热茶戒酒,再睡上一觉,神仙的日子!”
但是赵木匠完全没有理睬申步云,他歪靠在申步云身上,一边跟往外推自己的申步云较着力,一边努力睁大那双迷离的眼睛,试图把正用筷子把羊肝送进嘴里的三个修士看清楚。
“哎哎哎?这三个人是谁啊?怎么……怎么没见过。”赵木匠挣扎着想要摆脱申步云。
“外乡来的贵客。”掌柜的声音里明显压抑着愤怒,“赵掌柜,改天再来好么,我让老马给你炒羊肝,你看,今天已经喝的不少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喝?我没喝……我昨天喝了,我昨天,昨天跟那几个侠客爷,我们喝的酒……”赵木匠突然喊起来,“吃的鹿肉!然后,侠客爷……侠客爷……”申步云发现赵木匠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头也往下低,暗叫一声不好,可是已经晚了,赵木匠又一次哇的一声吐了。
“步云!把赵掌柜送到后院去!让老马好生照顾着!景一!快过来收拾!”掌柜的竭尽全力想保持脸上的笑容,所以说起话来感觉硬邦邦的。所谓送到后院去,是店里的一句暗语,是指把那些喝醉的移动起来很费劲的客人扔到牲口棚里去。而所谓让老马好生照顾的意思就是让膀大腰圆的老马给烂醉的客人身上盖上稻草,这样一能保暖,不至于把人冻死,二是把人遮挡起来,以免影响了脸面。
“不好意思几位修士,山野村夫,让您见笑了。这样吧,您几位移步那边,离这浊物远些。”
“无妨。”独眼修士淡淡的说,完好的那只眼睛盯着被正在被申步云拖走的赵木匠,后者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贵处倒是民风粗狂,很有意思。”
佟掌柜有些发愣,一时间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她看到潘景一拎着一桶水和一把拖把跌跌撞撞的出现了,结果失手把水桶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掌柜的发出母豹子一样的一声低吼,挽着袖子迈步走上前去。
“队长……”草巨说,把一只手放在箱子上。
“有什么事比吃饭重要么?我们先吃饭。”独眼修士摇摇头,说。
“那个醉汉,不太对劲。”夕虎也说,此时佟掌柜已经彻底爆发了,她先是小手一挥,扇在潘景一的脑袋上,然后夺过拖把骂咧咧的开始拖地。潘景一看上去十分沮丧,双眼无神。
“先吃饭,这个羊肝真的很美味。”
“不如让我今晚去找灯公,不要让灯公过来了。”草巨把身子凑上前,急切的说。
独眼修士用力把筷子扎在一块炒肝上,挠了挠头:“我说你们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说先吃饭,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
“太冲动了,像灯公这样的大商人,他的家宅门口还不知道有多少赤朝的鹰犬在那里监视呢,灯公家的地道……”夕虎压低声音,责骂道。
“掌柜的!”独眼修士突然喊了起来,“请快些把羊腿和面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