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自杀了。”
    “嗯？”我呆呆地望着小日向蠕动的嘴唇，完全没法理解这六个字的含义。长谷川？自杀？
    小日向见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便继续说道：“你和他很要好，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呢。你也不要太难受，据说他从楼顶跳下去后马上就不行了，也没有留遗言。真是想不到，好好的一个人……”
    我仍然没能理解“长谷川自杀”这句话的含义。昨天他还在与我并肩而行，我们像小学生一样骑着脚踏车冲下长坡；我们一起飞过行道树的顶端；我们一起看着满天繁星；他还亲吻了我的额头。从楼顶跳下去？不行了？遗言？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吻我之前他说的话，“你要好好看着这个世界”。原来他的意思是要我代替他继续看着这个世界么？为什么要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充斥着野兽们的丑陋的地方？
    我恍恍惚惚地推开小日向向教室外面走去。小日向焦虑的声音和随后而来的草间老师的斥责声都仿佛隔着一层玻璃般遥远。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长谷川问个清楚。他明明温柔地握着我的手说不可以独自忍耐，那为什么他自己又一个字都不说就这样消失了呢？不论如何我要再见他一面，好好地问个明白。
    来应门的白鹮叔叔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纱布似地黯淡无光。他看到我时脸上悲伤的神色更加浓重。
    “高城……进来吧。”
    客厅里放着长谷川的遗像，是他转学之前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比我认识的那个长谷川更加开朗更加柔和。我盯着这个陌生的长谷川望了好久，直到白鹮叔叔端来了茶水。
    “这是那孩子国中毕业的时候照的，我亲自拍的哦。很不错吧？”白鹮轻轻地将茶杯递给我。
    我接过杯子握在手心。茶水很烫，双手的温度成了我浑身上下唯一有感觉的地方。
    “叔叔，我想见一见长谷川。”
    白鹮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啊，告别仪式暂时定在后天……”
    “我有事想问问他。”
    白鹮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挣扎了一下，然后强忍着悲伤用温柔的语气说道：“高城，那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小薰他已经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摇摇头：“不行，只要一下下就好，让我看看他。昨天晚上他明明还很开心的，我们在小公园一起玩了很久。他还说要我好好地看着这个世界。长谷川不会丢下我。”
    白鹮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高城，拜托你回去吧。小薰他……从那么高的地方……真的好凄惨……我不能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啊！”
    我的心头涌上一阵难以克制的怒火，手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骗人！长谷川才不会呢！他又聪明又温柔，我最清楚了。你们都在说谎！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白鹮试图抓住我的手腕，但我用力把他推开了。我发疯了一样朝长谷川的房间跑去。他的房间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样子：干净，有条不紊，充满着他的气息。我掀开被子打开衣柜和抽屉，到处都没有长谷川的身影。
    白鹮从身后把我抱住，在我耳边大声喊道：“在葬仪馆！小薰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在葬仪馆里……”
    我奋力挣扎开白鹮双臂的束缚朝门外跑去。
    苍白而僵硬的面容上留着非常明显的掩饰过的伤痕。左眼似乎是用玻璃做的义眼代替的，眼皮合不拢微微张开着。虽然是长谷川的五官，可是完全不是我认得的那个人。我不敢伸手去触碰眼前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上。
    白鹮在我身后蹲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高城，不要这样。小薰他看到你这么难过也不会放心走的。”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发抖。长谷川的的确确是死了。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四分五裂地死了。那个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笑着安慰我的长谷川死了。那个在我额头印上深深一吻的长谷川死了。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同伴死了。从今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终于从胸口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长泣，那声音比所有野兽的哀鸣都要更加凄厉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妈妈叹了口气把我桌上已经冷掉的早餐端走了。我缩在被子里听见她关上房门的声音松了一口气。自从长谷川自杀后我就没有去上学了。爸爸揍了我好几次，我总是咬紧牙关挨揍，等他走后继续躲在被窝里发呆。痛苦的感觉已经逐渐从身体里消失了，我不再感到悲伤也不再愤怒，剩下的只有空洞的厌倦。上学也好，吃饭也好，甚至连我最喜欢的游戏也一样，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举动。我整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是真真正正的发呆，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有时候我也会诧异，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把对长谷川的依恋抛在脑后了。现在每天二十四小时占据我的意识的只有两个字：厌倦。对一切的一切都厌倦了。要是能这样死掉也不错，我这么想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把被子拉到头顶上盖住耳朵。老妈每天都要来我床边哭哭啼啼地哀求我起来吃饭上学，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优希。”
    不是老妈，是姐姐尖细薄弱的声音。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懒得做出反应。
    “优希你真是个混蛋。”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刺耳。
    “你知道么？昨天爸爸哭了，他和妈妈都很担心你。你这样对他们真是很过分啊！你从小就是爸妈最宠爱的孩子，平时什么事情都是以你优先，连过年的压岁钱也一直是你的比较多。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啊？”
    姐姐的音量逐渐增大，我在被子里悄悄捂住耳朵。
    “不过是一个朋友，你为了这个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太自私了。朋友可以再交，父母和家人却无法代替啊！你连爸妈的养育之恩都要辜负了么？老妈还一直说你脑筋好能上东大，我看你现在这样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姐姐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我。她的眼神像看见了什么不知名的怪物一样充满惊惧。
    “姐，你好吵。能出去么？”
    姐姐的脸上渐渐涌起一片愧疚与害怕夹杂的复杂表情；她双眼满含着泪水，颤抖着拉过我的手小声哭了起来。
    “优希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没力气推开她，只好任由她抱着：“没什么，就是懒得动。”
    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说：“怎么可能没事啊，都瘦成这样了！妈说你最近几天都没吃饭。为什么？你也想要去死么？”
    我想了想，倒也不是想要自杀，只是打不起精神来罢了。可是姐姐是不会明白的，她每天忙着打扮忙着恋爱，一点也不会觉得厌倦。她或许会误以为我是为情所困，的确从表面上看来我是为长谷川的死所困扰。但我并不是想追随他而去，我也不再因为他的死而悲痛欲绝。只是厌倦而已。厌倦了吃饭，厌倦了睡觉，厌倦了上学，厌倦了打电玩，厌倦了和人交谈，厌倦了一切。我也不想费力去寻死，反正继续不吃东西的话最后大概也是会死的吧。随便怎样都好，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姐姐抱着我哭了好久才放开我，重新补好妆上班去了。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这么伤心。我没想到她对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弟弟如此挂心，本来还以为就算我死了她也只不过流两滴鳄鱼的眼泪呢。看来是我太薄情寡义了。想起刚才她看到我时惊恐的眼神，我不禁有点好奇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爬起来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结果我也吓了一跳。
    本来就偏瘦的我已经整个瘪下去了，像个老头子一样干巴巴的；锁骨和肩头之间的皮肤深深地凹陷下去，在肩膀上形成了两个三角形的深坑。我解开睡衣扣子，看到上腹部的肋骨清晰地突显出来，几乎要把皮肤撑破般锋利。难怪姐姐害怕了，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骷髅嘛。算起来从竹下家搬走开始，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现在体重可能连五十公斤都不到了吧。
    我沮丧地在马桶盖子上坐下。虽说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爸妈和姐姐却也的确不能割舍。就算我在不在乎，可对于看着我长大成人的他们来说这很不公平，他们根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要说对这个状况有责任的人，应该是荣马和长谷川才对。荣马把我原本的生活摧毁了；长谷川给了我希望却又背叛了我。我死了的话，无论荣马还是长谷川对我所做的也就一并消失了，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罪过。我要活下去，带着他们给我的伤痕活着；这样一来所有看到我的人都会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在心里许下恶毒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