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凉意充斥着街头，过往的行人们都已经开始穿上外套了。今天的天气很好，干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林荫道的石板路面上，空气里弥漫着银杏的独特味道。
    我抱着手提包站在美术馆外面的喷泉边抽着烟等待栗原的到来。自从上个月之后我们又见过两次面，去了海边和游乐场。每次晚上他送我到公寓门口时都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到家里喝杯茶的邀请。我固然不讨厌没有性爱的约会，可是他这种遮遮掩掩的愧疚也很令人头痛。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学生，刻意逃避做（爱）真是有点可笑。今天的约会活动是观看他喜爱的摄影师的展览，恐怕又会像前两次一样以栗原的逃跑而尴尬地结束。
    “抱歉让你久等了。”栗原穿着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昂贵西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路上的女性纷纷对他行注目礼，其中一个打扮豪华的中年女人对站在他身旁的我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没什么，是我早到了。”我掐灭烟头随栗原进了美术馆。
    摄影展的主题是《statement：按键间隙的重量感》，莫名其妙的标题，莫名其妙的内容。墙上挂着一幅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充斥着模糊的一团团深浅不一的影子。如果仔细辨认勉强能看出来是人类的某一部分肢体的影像。对于没有艺术细胞的我来说，这种语焉不明的图像完全不比浴室地面上的水渍更富有含义。栗原却兴致很高地端详着每一幅照片，还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解构图啊比例啊光影啊什么有的没的。
    “这个是最高的杰作哦！是摄影师从网路上的图片里搜索到的图片，然后用照相机对其进行翻拍后得到的照片。”栗原仰头注视着面前几乎占满整幅墙壁的巨大照片。
    我很不解：“那岂不是别人的照片么？这也算是艺术作品么？”
    栗原摇摇头耐心地解释道：“虽然是他人的照片，但是摄影师并没有百分之百地翻拍，而是截取了一部分构图并且加以处理，所呈现出来的是对于网路上充斥的影像的二次创作，是对我们日常生活被网路重新塑形这种过程的反思。”
    我努力观察着面前的作品：一个白色的类似人类胸膛的物体占据了画面左侧的三分之二，一些黑灰色的绳索状的物体缠绕在这段肢体上，近似胸口的部位有一些模糊的细小闪光。这个影像不知为何叫我想起了荣马。一阵不快的感觉从胃部升起。
    我拉了拉栗原的衣袖：“看完了？可以走了么？”
    栗原面带忧色地望着我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你脸色很糟糕啊。”
    正在我绞尽脑汁想要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的时候，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从美术馆接待厅走了进来。
    栗原一看见他顿时双眼放光：“这就是摄影师松谷健三郎本人哦！”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不管是松谷健三郎还是小津安二郎也好，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栗原我肚子好饿，我们去吃午饭吧？”
    还没等栗原答话，松谷健三郎却突然走近了我们。这个老人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激烈的光彩，仿佛一只饥饿的鬣狗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非常感谢二位莅临鄙人的影展，在下是松谷健三郎。”老人说着朝我们伸出手来。
    “我是栗原京介，是您的忠实支持者！”栗原受宠若惊地用双手握住了那只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却用余光从镜片后方打量着我。多么令人不快的家伙啊。
    我拍拍栗原的肩头：“该走了吧？”
    栗原有点惊诧于我的无礼，他尴尬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松谷健三郎。
    松谷健三郎马上面带微笑地提出邀请：“正是晌午，如果有荣幸请二位与我共进午餐的话就太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栗原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为什么著名的摄影师会请偶遇的粉丝吃午餐呢？平时很聪明的栗原被突如其来的好运冲昏了头脑，可是我却打从心底反感这个鬣狗一样的老头。但是事已至此恐怕没法礼貌地推脱，只好和他一起度过这个中午了。
    本来以为松谷会选择附近的餐厅，结果十分钟后他的司机居然开着黑色的豪华轿车来到门口。我的预感进一步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是不是太叨扰您了？”栗原也感到不对劲了。
    松谷兴致高昂地打开车门：“不，难得遇到投缘的二位，我想愉快地享用一餐。”
    栗原和我只好依他所愿钻进了轿车。
    松谷把我们带到一家异常豪华的法国餐厅的包厢里。不要说我，就连整天和企业人士打交道的栗原都开始感到紧张了。这种程度的宴请就算对于业界著名的摄影师来说也不可不称作隆重。
    点完菜后，松谷便和栗原聊起摄影方面的话题。我虽然满肚子疑惑却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发呆。栗原这个单纯的家伙被松谷老练地牵引着进入了热烈的交谈，把对于豪华餐厅的疑惑完全抛在脑后。真想不通这样没有城府的人是怎么当上律师的啊。松谷用充满着技巧的社交手段和亲切的长者形象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完全隐藏起来，自然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破绽。但是我的直觉仍然告诉我他别有所图。
    一直到最后的甜品端上来为止，松谷都刻意地忽略我。栗原继续像个追星族一样可笑地不停追问他关于摄影的各种细节。我实在是无聊得快睡着了，于是借口抽烟从包厢里溜了出来。大厅的尽头有一个开放式的露台，我倚着白色大理石的栏杆点着了香烟深吸一口。
    “高城先生对于摄影没有兴趣么？”松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的心头一惊，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回答道：“是啊，我完全是门外汉。”
    松谷慢慢地走到我身旁。这时的他褪去了餐桌上的虚假面具，露出野兽般的炯炯的目光从头到脚肆意地打量着我。
    “高城先生现在应该还是学生吧？”
    我决定撒谎：“不，已经就业了。”
    “是服务业么？”
    “不，打杂而已。”
    “哪家公司呢？”
    我没有吭声。
    松谷凑近前来，在几乎要把鼻尖贴到我的脸上那么近的距离低声地问道：“你害怕么？”
    我的心脏几乎快被压迫感捏碎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松谷似乎对于我的恐惧感到很有兴趣，他轻轻转动着脑袋从各个角度观察着我的表情。这是野兽们猎食的动作，是用来把弱小的猎物吓破胆的举动。
    我咬着牙拼命推开松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