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残莲曲【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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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初春,清孤身乘着长风,不远万里到了中土。
    她的目的,只是想问那个男人一句话,只是为了问一句话,而已。
    
    那个莲子至死不忘的男子,那个逼死莲子的男子,那个背叛了莲子的男子……被她用那把神寺家家传的齿舞诸斩,亲手斩杀。
    
    当她执刀直指他胸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为她是为人所雇,来刺杀妻子赵氏的刺客。当然,他猜对了一半,她是来取他性命的,却不是来杀那赵氏的。他握紧同她手中太刀相似的刀劈向她,刀刀致命。
    紫东愁的招数,娘亲教过她化解之法,原本是不愿传授的,她却道:“哪日,他用刀指着娘,我定会护着娘。”
    神寺莲子听懂了她未说完的话——“而他会杀了我。”她终是不舍这个孩子。
    
    终于在卸下了他的右臂重伤他的内脏后,她摘下被汗水浸湿的素色面纱,额角滑落艳烈温暖的液体,模糊了她的目光。
    那一场是她最为艰难的武斗,之后十年都未再有那般疲劳、兴奋……
    然后,他终于认出那套昔日惊鸿一瞥的双刀小太刀,认出那样凄清的眉目,那个要杀他的女孩,有着与莲子相似的神情。
    
    “莲子可还好?”他的目光凄凉,看着熟悉的刀刃指着自己的咽喉。刀刃上不沾殷红,可满地的鲜艳。绝世好刀——齿舞诸斩。他曾在莲子的房内见过这把刀。那时他便知莲子为他放下了刀,只因他说了——“女孩子舞刀很是不雅。”
    “死了。”她笑了,很淡然的笑仿佛在说着一个与她没有关联的女子,她的眉目依稀与莲子有几分相似。
    “在听说那个女人生下了你的孩子之后的那年……”
    “她一定会恨我的罢……”他苦涩的扯开嘴角。
    “恨你?”她的目光中略过一丝不解,一丝疑惑。她不记得,莲子有说过她恨他。“她此生至死都未曾说过恨你。”
    只是……面对娘亲的死,面对娘亲付出的二十二年光阴,二十二年画地为牢,二十二年相思成疾,你只有愧疚一说么……
    “最后问你个问题。”她转过身,用久违的日语轻声道“紫东愁是什么?”
    “我的……名字…….”他喘着粗气,艰难的睁开双眸,看着居高临下背对着他不屑注视他双眸的女子。
    “是吗?难怪她死前一直在念这个名字。”似是在沉思,她并没有转过身,螓首微垂,她想起了莲子离开时的模样,昔日那样温婉无双的女子,却是死于一场无法治愈的重疾,就像她无疾而终的爱情一般无法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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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东愁神智开始模糊,此生如走马灯浮现眼前,原来,人生终不过一场走马戏灯,幕落人离场,毫无眷意的浮生中唯一丝毫的留恋,留在了他的妻子与孩子手中……
    依稀还是当年风月无边,他牵着妻子的手,站在桥边,妻子手执千年白玉盏,巧笑倩兮,而对岸却模糊了另一个等待的身影,白衣不染纤尘,孟宗竹[]油纸伞上绘着素雅的白梅,与艳色着身的妻子截然不同……那是莲子,他曾经爱过的女子,他此生负了的女子……想伸手拉住她的衣角问她当年为何不随他到中原,却连再次开口的力气,都失去了,而神寺莲子,却背对着他,不再愿给他看到自己绝代温婉的脸。
    他至今深爱的,是赵家的女子,是他的妻子,而莲子,更像是……他年少无知时的一场梦,曾想过与她长相厮守,却发现有一天忽然厌倦了她的垂眉顺目,他是杀手,坚冰般的情感只有最炙热的火焰能溶化,而莲子……只是一池温水,不仅不能溶化他,甚至会被他所牵连,化成一池寒水垂莲……
    于是,他只能放弃了无法拯救他的女子,然后,真正爱上了自己此生的妻子,且相约白头,因为,那女子的炽热,能拯救他。
    清心中一阵酸楚,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样无助的等待,就像三岁时看着爹拉着娘从她眼前离开,爹口中说着给她去买漂亮的衣裳,漂亮的异族衣裳,却再也没有回来,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念着他们的名字,然后茫然的遥望载他们离开的船只。
    
    “她为了你在庭院中植了满院的桃花,待灼灼其华时,她以为你会回来娶她……”她始终记得,那个下着奇异暴雨的早晨,瘦弱的女子手执铁铲,一铲一铲的将土带起,将幼弱的树苗扶直,不要清的帮助,固执的忙碌了一个春天。然后……得了风寒,一个月都不曾下地。
    “我娘她至死都还爱着你,原本这大荒中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你……”
    “死前她一遍遍念着你的名字,期望你能在她死前见她一面,好叫她安心……”
    大约这是她此生说过最长的话——
    “即使你与那人有了孩子,即使你不再爱她,她也不在乎,她只想知道你还平安,而你面对这样的她却只有愧疚。不知你是否有心,若是有,怕是已如坚冰,可既然已如坚冰,就不该招惹我娘,这般不为她的情感负责,最后对她二十二年的痴狂仅余一句‘愧疚’,令人心寒。”
    “我怀疑……像你这样的人,是否值得我母亲为其付出生命。”
    
    手起刀落,她在利落的斩下他的首级后毫不犹豫的离开。
    沾满了鲜血的齿舞诸斩在杀意的鼓动下嗡鸣。
    而她无视了躲在树后风姿卓绝的少妇以及一个长她些许年月的清瘦少年。
    少年颤抖着双唇,终是哽咽着吐出二字——“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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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诗,我凑齐了。”她跪在雨中,跪在坟茔前,目光一片死寂。
    那天,她收养了她,在雨中为她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油纸伞上没有任何花纹,却莫名令她心中一暖。她曾发誓,这将是她此生最后的温暖。
    
    人心难以控制,虽然最后她亲自打破了这苍白的誓言。
    
    “琐窗寒,南歌轻铃长安吟。
    点绛唇,江南半盏余温蕴。
    声声慢,芳华未央桑兰见。
    绮罗香,灯火锦衣长夜行。可对?”
    
    “最后,他一样选择了保护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你不失望么?”声音中带着幼稚的疑惑,年幼的无知。
    其实……更多年之后,更多更多年之后,衣锦大概才明白,即使是无望的等待……她的娘亲也会等下去,因为……她一直也等到了死的那一天,虽然,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
    正因为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可正因为执念过深,她才能不动声色,一直站在他身后,从不出头。从二八年华一直等到三十有八。
    
    二十二年的痴狂相守,终敌不过中原女子的笑意浓浓。
    
    
    世间并非我爱你你便有义务同我两厢情愿,世间之所以凉薄悲切,乃是因着人人都有心口被剜开的伤疤,在夜间一面流泪一面轻轻舔舐,此生不消。
    多年后,清才全然明白,正如莲子所说:誓言是无法兑现情爱的,能够兑现刻骨铭心的,只有生死。
    于是,她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去兑现那生死的一往情深。
    仅为一人。
    险些,又重入了昔日神寺莲子的死局。
    
    
    弦断无人听,生死莫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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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后,江南大家龙家少主龙子翔只身往北方去,途中偶遇一名坐于山间拨弦的少女,眉目绝代,笑意僵硬毫无生机,一手绝世的小太刀天下无人能及。
    他朝着那名女子伸出纤细葇薏,袖口滚着青色未开玉兰,浅笑着,道:“你可要随我来?”
    那日他的笑意暖人心扉,眼中透着十足的朝气,却又有寒冰沉入眼底,淡青色锦袍领边绣着盛开的牡丹,一笑天下醉。
    少女毫不犹豫将手递给他,面不改色,轻声说:“好。”
    
    我信你许我一个结局,一个此生无悔的结局,至少不要再有人像我为娘亲刻上她昔日的诗一般为我刻上我为你所作的词作为我此生的结局……
    琐窗寒,南歌轻铃长安吟。
    点绛唇,江南半盏余温蕴。
    声声慢,芳华未央桑兰见。
    绮罗香,灯火锦衣长夜行。
    十二月残莲终是被一场命运业火灼烧,仅剩一池颓叶罢了。
    
    小小冷清的坟茔,漫漫凉月的长夜,深深入骨的孤寂,凄凄一池的残莲,盈盈而笑的倾城女子,不曾失望绝望没有死亡的过往,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场焚灭了神寺道场的烈火中悄然散去。
    那名女子曾温婉的笑着。
    她说:“愁,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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