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残莲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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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盛春的那天,烟雨朦胧,她走在穿城而过的溪流旁,数着淋到素色青莲蝴蝶袖和服上的雨滴,难以数清,无法数清,就如这七年内她的思念。雨凉,花繁。悲切如她的心。斑驳如她的眼。她依然是那个撑着描画白梅的油纸伞婉约了千年的女子。
你心如磐石,我心也将化为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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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明,月朗朗,你在这里等过谁?星稀稀,鸟朦胧,谁又曾经等过你?天明明,月朗朗,你在这里等过谁?……”单纯的童音,唱着汉人的歌谣,招摇的走在路中央,满眼辉煌。
“你在这里等过谁……谁又曾经等过你……”莲子用别扭的汉语,重复着这几句话,苦涩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她抬头仰望满是泪水的天空,被泪水模糊的天空,猛然转过身看着渐渐走远的女孩。女孩没有打伞,身着素色的襦裙,仿佛来自前朝的幼童,单薄的衣裳已经淋湿,背影冷清,长发及肩披散,身躯单薄却透着骨子里的倔强不屈。与他何其相似……
似是感受到她凝视的目光,女孩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她,笑了。
笑意僵硬毫无生机。那是她唯一能够做出的笑容。
目光淡然如深潭,水波不惊,毫无一个幼童该有的顽劣幼稚。
“清。”她走向女孩蹲下身,与女孩目光齐平,凝视着这个幼童。
幼童眸若星辰,不染纤尘般美好净洁。
“娘。”她淡淡的吐出一个字。突兀而平静。丝毫没有久违的欣喜。
“回来了。”她柔和的抚摸着女孩的脸,目光淡然端雅,仿佛黑暗中盛开的栀子,洁白美好。她依然是那个悲喜无色的女子。
大阪第一美人——神寺莲子。
“回来,修行。”女孩不爱说话,惜字如金。
那个女孩,是莲子在他连人带心一起离开后的第三年,收养的一个汉人女孩。
那天,她最后一次怀着飘渺的希望来到港口,最后一次等待那昔日的良人,最后一次涂上艳丽的妆容。
三年便老了些许她的容颜。
那装束,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才再次被描摹。
那个女孩就站在海边,长发凌乱的披散,浑身污垢如小乞丐,却有一双不属于她那个年龄该有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却亮如星辰。她站在海边,迷茫的望着无法看到边际的尽头。
这样的孩子,应是爹娘没有办法抚养后留在那里的,是被抛弃的孩子……是和她一样的孩子……
她执着伞柄伞骨为孟宗竹制的素色油纸伞,走到女孩身前,缓缓蹲下,雨溅落泥土里又溅起褐色的泥水迸上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
“孩子,可要跟我走?”她拉起女孩瘦弱细小的手,笑容不变。
“去哪里?”女孩静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原本她想着该有的惊恐,全是淡漠。
“回家。”
那年,那个女孩三岁,莲子二十八岁。
那个女孩就是后来的清,亦说是衣锦。
十几年后,武林中,无人不知她龙清或说龙衣锦的名字。
当然,二十多年后关于那个独手支撑几近败落的龙家的传奇女子龙清的故事,又是另一出浮尘折子戏。
这世间众人不是戏子,带着面具巧笑倩兮的活在世上,却不觉发现自己的脸与面具已毫无差别,幡然悔悟摘下面具后却发现不过撕了一层透明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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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灯火锦衣行长夜。”
她一遍一遍的抄写着这行诗,干净的袖脚被墨点缀,乍一看却有几分诗意。当年她记得一整首,如今只余下这短短的两行。清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为莲子磨墨。烛光摇曳过那庭院一池的冷清,枯荷无声。
字迹清秀,一如当年他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一笔一划的写着白头偕老,一对提前燃起的红烛寄托了她幼时美好的愿望,他唇角有着好看的弧度。
那时,她是他心头至宝。
那时,来自他手心的温度不仅暖了她长年冰冷的手,亦暖了她砰然的心。
回忆至此,她不禁唏嘘,如今,物是人非,万事未休。
两人都是不喜欢多言的女子,相伴多年,静默安然。
“师傅要我换一个名字。作为杀手的名字。”清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般稚嫩,却疏远冰冷“娘有没有喜欢的。”
“这是你的选择,清。”莲子顿了顿笔,将笔放在竹筒中,沉思了片刻,她微微一笑“不如叫衣锦好了,灯火锦衣长夜行,锦衣太俗气,衣锦倒也有几分女孩子家的美好安详,这样可好?”
“好。”清的神态,仿佛那是一道命令,她不过是遵守罢了。
衣锦……
她曾经千百遍希望自己与他的孩子所拥有的名字,如今说出口,任由心底莫名的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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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就是一生都要处于黑暗中。”
“一生都不会有名字,地位,尊严。”
“此世都不得动心动情。”
“这是作为杀手的规则,亦是作为杀手的命。”
她浅笑着说出这一席话,倾城的脸毫不改色。就好似站在她眼前的孩子,与她毫无半点关系似地。嘴角弧度凉薄。
“我知道。”而孩子,更是仿佛这些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一般,转身离去的背影,都如此平静。
“清……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我不希望你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但是……这是你的命啊……”她站在她身后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颤抖着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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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旧是那样风华绝代,却再无法同从前一般浅笑着为自己深爱的男子在深夜披上风衣。开着窗烛火被风摇曳的明灭难见,她笑靥如花,执笔于宣纸上勾勒出他的眉宇,轻易如旧,清晰如旧,她难以忘记的男子今生都被雕刻在她的骨髓中,难以消融的印记,不愿消融的印记。
她想,她是爱他的。
她想,大约她爱的只是那样的感觉。第一个太阳给她带来的温暖是她毕生所追求的东西。
她想,是时候该放手了……
然后从中原回来的男子又去了中原,过了不久时日便归来了。
他说,莲子姐,哥已经和那名汉人女子有了孩子了……
她怔了怔,泪落无征,想如从前一般笑着,却发现满口苦涩,昔日的假想全然被击垮,她颤抖着开口,轻声道:“是么……原来他早就……”然后一口血涌上喉间,没能抑制住,喷了出来。
清高声的呼唤,惊起了枝头成双的宿鸟。
那时年末,那季寒冬,莲子被查出肺痨,且拖无可拖,真正把她击垮的,不是男子的离开,不是男子的背叛,而是,男子有了骨肉,不是出自她的骨肉。
那日,她面对冬日难得的阳光,坐在棉席上,笑着说道:“你看,你总说冬日阳光难见,如今你不会回来了,阳光却挂满了冬日的庭院。”
转头看着池中没有被清理的早已败落的残莲,她自嘲的笑了,一片晶莹浮上眼底,模糊了眼前不属于冬日的景致,恍惚间,男子依旧如从前般笑着,只是,身边多了一位绝妙佳人。
不是天不留你地不留你我不留你,而是……最渴望被其挽留的人,怕是连你是谁,都早已不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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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的春天,一场倒春寒,莲子死于肺痨。
原本可以多活些时日的,她却一心求死,满腹悲切。大夫说她该放下一切,好好养病,说不定还可痊愈,放下心中的愁苦,那些对病情不好,她只是笑笑,不再说话,哪有这样能轻易放开,若能轻易放开,她又怎会有这样的结局?
卧于病榻时,她总是在夜里咳嗽,而清总是在夜中被女子急促地咳喘惊醒,她手中洁白的丝绸手绢被鲜血染红,神情憔悴,骨瘦如柴,风姿大减,不如当年。她眼中有着诡异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念着一个名字,仿佛多念几遍便能救她似地,丝毫不在乎清异样的目光,目光中隐忍的泪光。
最后一日,她唤过清,那时的她说话都已断断续续,却依旧固执地轻声对清说:“不要相信誓言……清……我的孩子……没有一个人的誓言能够靠得住……若是遇到值得你为之拼命的男子,一定要用生死兑现你的爱……”
用生死兑现你的爱。兑现你母亲我未能兑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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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为她画上她年轻时最喜爱的妆容,她沐浴洁身,换上昔日最好看的也是她穿着等他归来的鹅黄蝴蝶袖和服,沉沉睡在一场樱花雨中。
清一把火烧了她的尸骨,连着昔日名动天下的神寺道场。火苗舔遍了道场的每一个角落,终将一切属于神寺莲子的过往化成了灰烬。然后,她静坐在道场前一天一夜,任寒露湿了衣裳,丝毫没有知觉。
夜雨洗刷过她的脸庞,不知是否带走了不知是否有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