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荆棘满怀天未明 第三十二章 南柯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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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氏苦涩地一笑,佩儿忙迎了上来,见龚氏泫然欲落泪,心中亦伤感:“小主宽心,殿下这是在气头上,等过了阵子就会复小主的位分的。”
龚氏怔怔,恍惚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佩儿咬咬牙,终于道:“樁贵嫔已然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外面的宫人正热闹着呢。“佩儿啐了一口,”凭她什么人,还没生下来便这样热闹。“
龚氏也几乎是要恨得银牙震碎,她扶着佩儿的手道:“殿下便这么厌弃我么?”
佩儿略带哭腔,徐徐道:“小主……左右殿下是受了王后蒙蔽,其实小主哪里害过吕氏的孩子,又哪里是陷害樁贵嫔她们?小主,这一次早就从您有孕那个时候算好了,拿着柳氏、慕容氏、黎氏,连带咱们都一并算计了,其心之毒,可以想见!”
龚氏淡淡道:“你也以为是王后做的?”
佩儿想了想,轻轻哂笑道:“其实若说是鸾妃,也未尝不可。是咱们手太软,没由来地搭上了咱们自己。不过小主可还记得一句话?当日新人入宫,小主曾对奴婢说,一个人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他的高处,而取决于他在低处能否自保?”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那个时候,自己可是宠冠后宫的景妃娘娘,现如今呢?龚氏还记得,那句话,是用来讽刺鸾妃的,而现在,却不得不相信,的确如此。
龚氏想了想,又道:“涵儿在慕容氏那里可还好么?”
佩儿忙应声道:“都好。其实,殿下还是疼爱小主的。毕竟,殿下疼爱您的孩子啊。慕容氏也沾了好大的光。”
龚氏冷笑一声,道:“哪里是在乎我?不过是因为涵儿是他膝下唯一的王子而已,自然爱护。只是……”她旋即不语,低头看着拥桂殿的一片繁华景象。
佩儿试探着道:“还有一桩,太平宫的芳妃……就是从前的吕昭容,也有了身孕。”
龚氏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她居然还能有身孕!真是可笑。”
正说着,有宫人从外面进来了。只听那宫人懒散道:“饭送来了。”
龚氏一看便没多少胃口,还是佩儿堆了满脸的笑容上去,盈盈道:“公公,咱们小主以前好歹是景妃娘娘,您这么敷衍着……”说着,又在那公公手中塞了点碎银子,“且不是说好了么,换点好的来。旁的不说,且得是按着更衣的例子来。”
那公公本欲讥讽几句,见了银子,只揣在怀里,讥诮道:“一大把年纪了,且不说樁贵嫔如今有孕,就是芳妃娘娘也是正得恩宠呢!若是她们生下的是个男孩,我倒要看看,这世子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只怕呀……毓贵嫔也怕牵连,忙不迭啊……”
佩儿瞪了他一眼,仍恭敬道:“公公说得是。近的不说,还请公公换点好的吃食来。”
那公公轻蔑一笑,道:“好嘞!好嘞!只是也没有什么好的吃食,不若就桃仁吧!想来龚更衣对此物也十分热衷吧。”这话,便是讽刺龚氏拿桃仁陷害芳妃之子的事情了。
佩儿听得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正要出讥讽,龚氏已然含了满面的笑容,又从兜里取了点碎银子,让佩儿递到那公公手上,端庄道:“那就请公公帮我弄点桃仁来吃,也是一样的。”她顿了顿,“这位公公眼生得紧,只怕也是新伺候的,不懂咱这里的规矩。”
那公公轻蔑道:“你还真想要桃仁来?就这么点碎银子,我还懒得费这功夫。“
龚氏保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旋即又摘下头上的簪子,递到了那公公的手上:“拿点桃仁来,并不费事,还请公公笑纳。”
那公公这才罢休:“好吧,左右这东西也不十分难弄……”那公公说着,便走了出去。
佩儿忙伏到龚氏旁边:“小主别想不开,咱们总还有盼头的。”
盼头?哪里还有什么盼头?自己与殿下多少年的情分,也敌不过王后如此的陷害?自己还能有什么指望?家道中落,不过是仗着昔年的情分与世子的地位生存,如今这两样都没了,自己还凭什么去争宠?凭这一张脸?宫里,从来不缺如花美人。
龚氏冷静着,良久才冷冷道:“佩儿,方才那公公说,若是樁贵嫔和芳妃生的是王子,涵儿会怎么样?”
这日天黑下来之后,素素携了音袖来到春华宫。多远便听见黛若的说笑声,只觉得无限得欢愉。
彩玲本在门口守着,这一见素素便忙不迭迎了上去:“贵嫔娘娘金安。咱们娘娘只盼着您来呢。”
素素笑了笑,却是音袖道:“咱们娘娘也只盼着同樁贵嫔娘娘说说话呢。”
素素一进去,便黛若端庄坐在上首。此刻正是二月天,虽然空气还碎着些冰屑,可是天气到底不如往常冷了。素素打趣道:“到底是要做母妃的人呢,架子这般大。”
黛若见素素来,忙道:“快坐!”等素素坐下,黛若又道:“你一味只知道取笑我。”
素素见她珠圆玉润,想着从前景妃盛宠之下的举步维艰,如今的日子到底是好过了。又忙道:“我哪里敢取笑你,奉承你还来不及呢!你说,你这孩子一生下来,殿下是封你为昭仪?还是即刻封妃?”
黛若笑吟吟道:“有你这小蹄子给我添乱,只盼着把孩子生下来便是了,别的,也不指望了。你别看我宫里如今热闹,也不过是看着我腹中的孩子罢了。”
素素见她微露失望的神色,又道:“好好地说起这丧气话来干什么?殿下可惦记着你呢。”
黛若垂首道:“殿下是惦记我,可你不见新封了这么多新人么?我原还道,咱们这位殿下同圣上是不一样的,宫里的人少啊,是非也少,如今人多了,是非自然也多了。”
素素忙笑得合不拢嘴:“你都这样担心了,那咱们这些人岂不是要日日上香求佛祖保佑了?”
黛若正了神色,“我是与你好好说说以后怎么办,你却这样来说我。”
素素苦着脸道:“还能怎么办?我现下虽抚养着世子,可是无论是龚氏复位也好,抑或是以后,世子都不可能完全把握在我手上,我虽有些宠爱,可是没有孩子,终究是没有依靠。”语罢,便羡慕地看着黛若。
黛若挽过素素的手,推心置腹道:“我都想明白,即便我生的是个王子,可是毕竟也不过他许多孩子中的一个。芳妃会生,别人也会生,也算不得什么。”她盯着素素,眼里是说不尽的坦诚,“我都想明白了,与其让这个孩子在我名下养着,更何况你也说世子不能做你的依靠,那么不如,这个孩子,便是你我的孩子。”
“什么?”素素一惊,忙摆手道:“不可。”
黛若忙又道:“你听我说,这不仅仅是我们之间的姐妹之情,而是这个孩子日后想要能够成器,必须要我们一起来教养他——自然,如果是公主的话,那么日后她便承欢于我们俩的膝下。其实时日长久,你也总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对着你说,我有私心,也有想全我们姐妹之情的想法,这个孩子,便是你我的孩子。”
素素感动到了十分,她觉得心里最柔软的一处蓦地被触摸到。她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她不是不知道,她与黛若之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昔日无宠的自己、得宠的自己、落魄的自己,再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竟然也开始相信,或许这宫中是有姐妹之情的。譬如鸾妃所为,即便是为了自己,也对自己颇有助益。
她忽的想到一句话,不错,这宫中是人人为自己,但并非一定要昧了良心,并非要步步紧逼,不肯放过。拿黎荣来说,即便当日素素费尽心思想要保住黎荣,如今也不过是形同陌路,鱼死网破。
蓦地,便生出了几分温暖,她握住黛若的手,沉声道:“谢谢你,黛若。”
黛若的笑容依旧灿烂而又美丽,在烛光之中有些许的恍惚,素素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日进宫的时候,谁不是如此天真如花的容颜。携手走过两年,亲疏已然泾渭分明。
正说着,却是彩玲端了安神汤进来,笑着道:“娘娘说了这么久话了,安神汤正好温得热热的,娘娘这个时候饮用最是相宜。”
黛若含了几分不愿意:“这安神汤苦得跟什么似的。”
彩玥笑盈盈道:“娘娘放心,娘娘一向喜食的杏仁露已然备下了。”
“杏仁露!”素素一惊,黛若的笑容妥帖而又温暖,“不必担心,都是彩玲和彩玥亲自打点的,她们都是入宫便跟着我的丫头了,做事很放心。”
“那便好。”素素长吁了一口气,“你看当日芳妃的孩子保得多么辛苦,最后还是因为身边的人手爪子不干净才出了这样的祸事。”
黛若接过杏仁露,彩玥在一旁道:”如今还好些,从前龚氏做主位的时候,娘娘贪吃这些竟然还要被龚氏责骂——说什么宫里开销本就大,不必在这些事情上费银两,尤其是这杏仁露,又费工夫。“
素素斟酌着道:”如你所说,龚氏是知道姐姐喜欢食用杏仁露的?“
黛若听素素语中微有迟疑,忙放下杏仁露道:“怎么?”
素素无意识地望一眼窗外,幽幽道:“龚氏被禁足,但是她的侍女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吧?”
黛若的脸一白,道:“是。”
素素对着音袖道:“你悄悄的,去请太医,别惊动了人。”复又对彩玲、彩玥道:“你们去芳意轩那看着,有什么动静赶忙来报。”
彩玲、彩玥知道素素与黛若一向同心,自然对她的吩咐无所不听。
素素沉吟着道:“芳意轩那位既然知道你的喜好,且又在你宫里,动手难免方便些。”
黛若望着杏仁露上飘着的热气,扶着头道:“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了,宫里这样步步惊心,如何能有一天清净日子?”
素素心中如何不恨?她自己的步步惊心,远胜于黛若。可是那又如何呢?不过是为了求生而已。不过!不过!是为了求生而已。
处在这深深宫闱之中,与那些沙场上奋战的将士并无不同呵!日夜提心吊胆,不会有一丝的喘息的机会。
素素面上却波澜不惊:“既然进了宫里,便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了。”
黛若只是无奈,苦笑着道:“自从我入宫,我虽于男女之情上不指望,但只求此生无虞,便可。”
素素笑着:“越简单,便越是难求,不是么?”
黛若正欲多说些什么,却是音袖领着个太医打了个千儿进来,“樁贵嫔娘娘万福。毓贵嫔娘娘万福。”
黛若道:“还劳烦太医替本宫瞧瞧这杏仁露有什么不妥。”
太医又弓了弓身子,接过那碗杏仁露,仔细分辨了许久,又道:“不知微臣能否尝一下来确认?”
黛若颔首,太医微抿一口,旋即变色道:“娘娘容禀,这碗杏仁露里被人添了桃仁。”
黛若的心顿时如浸冷水,素素忙道:“还不快给贵嫔主子把脉,看看于胎儿是否有损。”
太医忙道:“是。”太医给黛若把脉许久,嘘口气道:“贵嫔娘娘的胎象安好,从胎象来看,似乎也并无食用过桃仁。恕微臣多嘴,娘娘您饮用杏仁露多久了?”
黛若听得“无碍”,这才徐徐道:“本宫一直喜食杏仁露,只要御膳房有供给,自然是都食了。”
太医小心翼翼道:“不过依微臣把脉来看,娘娘此胎安好。或许是食用不多的缘故,按着个剂量,不出三个月,必然滑胎。“他又补上一句,“昔日的芳妃娘娘便是如此。”
黛若缓缓吐出一口气,话中的冷意却不可分明:“当日太医院是由龚氏一手操纵的,今日无人,本宫想要问问你,譬如桃仁之物,若是哪宫的人取过,必定是记录的。”
那太医沉吟着道:“的确如此。当日的事情之所以扑朔迷离,亦是有龚氏的缘故在。”
黛若的笑容笃定而又温和:“那么,今时今日,本宫要查这档,想必是可以的吧。”
素素握住黛若的手道:“先不急。”素素问了一句:“今日殿下歇在谁那里?”
音袖道:“是歇在李美人那里。住在王婕妤的鸢羽宫。”
素素沉声道:“你去请殿下来。”音袖便应声出去了,素素对黛若道:“这件事,要殿下亲自来查,否则咱们终究扯不清。”
黛若沉吟着道:“你说的是,既有当日龚氏诬陷尹贵嫔之事,殿下定也是忌讳的。”
不到一炷香工夫,殿下便来了。殿下见了先是道:“本王正说着奇怪呢,原来素素也在这里。”
素素面上一红,却吩咐太医将方才的话说与殿下听。太医多说一句,殿下的面色便白一分,黛若却是哭得梨花带雨:“臣妾命舛,只怕不能替殿下诞下王嗣。”
殿下忙道:“你说什么呢!也不怕犯忌讳。”他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情自然是要查的。便如太医所说,先去取了记档来。”
太医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殿下怜惜地看着两人,略带愧疚道:“是本王疏忽了,新封了这么多宫嫔,竟未尝顾虑到这一层。”
素素的声音却是质地分明,“殿下不必愧疚,害人之心防不胜防,错在害人之人,并非殿下。”
殿下看了黛若一眼,怜爱道:“本王会多来看看你的。”
黛若娇嗔道:“臣妾哪里需要殿下来多看看臣妾,只是希望能够安安静静把这一胎养好,也能为殿下诞下王嗣。”
殿下把她搂在怀里,亲切道:“一定会的。”
过了会儿,元福便携了那太医回来,恭敬道:“殿下容禀,是有人取用过桃仁。只是桃仁本就有些药效,虽有堕胎之用,但是太医院也仍旧取过。取那桃仁的,连日来便只有御膳房的小连子。”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沉声道:“小连子是被罚过的人,如今只伺候着龚氏。是专给龚氏送饭的。”
殿下的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把那人带来。”
元福叹气道:“本来奴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方才去的时候,那小连子已然自尽了。奴才已经搜过他的屋子里,确实有殿下从前赏给龚氏的簪子,这是记了档的,错不了。”
素素本觉得有哪里不对,正欲说些什么,却对黛若制止的眼神,素素心中一梗,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只是幽幽道:“龚氏已经这样了,她还一心只想着害人么?”
黛若忙跪下明白:“殿下,臣妾晓得龚氏害怕臣妾生下孩子若是个王子,会与她的孩子争夺世子之位。臣妾在这里发誓,臣妾的孩子绝对不会如此。还请殿下保全臣妾腹中的孩子。”说着,便泫然落泪,好不凄美。
“你先起来。”殿下起身扶她起来,“如今你有着身孕,动不动就跪,也不怕累得慌。”语罢,他又冷眼看着元福:“龚氏不是就在芳意轩么?你走一趟吧,请她过来。”
黛若被扶起的瞬间,将嘴角的恶毒与快意悄悄掩饰住。
素素只是低头不语,想着,终于,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