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从柔华宫出来时，正是午后时分。阳光肆意地铺陈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说不出的凄苦蔓延而生。她身边的侍婢阿兰扶住她：“小主，毓贵嫔娘娘也不肯做咱们的依靠啊。”

    苏氏轻嗤：“罢了，也是意料中事。这个时候芳妃想必午休也起了，你陪我去太平宫给芳妃请安吧。”

    阿兰不平道：“咱们何必一定要寻一个依靠？小主你看，殿下还是很宠爱您的！哪个宫女封妃嫔不是从更衣封起的，您从美人封起，如今又成了贵人，旁人不来阿谀咱们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咱们去奉承别人么？”

    苏氏横了她一眼：“你哪里懂这些？我是好不容易才攀上了皇家的恩宠，可是咱们莲池宫那位主位和凤仪宫那位自然是不情愿的。我日日在黎容华的手下过着，少不了吃点暗亏，有了依靠，早早搬出去，这才能有以后的打算啊。”

    阿兰叹气道：“可是奴婢瞧着，毓贵嫔从前是多好的脾气……她都不待见您……自然樁贵嫔也是不会搭理咱们的。鸾妃一向不与宫中嫔妃来往，尹贵嫔是早就失了宠的……”她顿了顿，“可是慎贵嫔还是个好主儿。”

    苏氏的神色略不自在，讥诮道：“提那人做什么？这满王宫谁不知道若不是她父亲王率的缘故，她还坐得住这个正三品贵嫔？不必废话了，你若愿意，便陪我去吧。“

    阿兰只得点点头，”午后日头大，小主仔细些。“

    阔别一年，素素再见得鸾妃已然是十月初的好时节。彼时百花杀尽，御花园里一边萧瑟，素素在御花园的太液池边遇见了久别重逢的鸾妃。

    素素福了福道：”臣妾给鸾妃娘娘请安。“

    鸾妃略点点头，道：”妹妹起来吧。“旋即又屏退了众人，盯着素素道：”不错，是有进益了，我虽在莎行宫足不出户，却也听闻了你如何得宠了。“

    素素笑得有些尴尬：”臣妾所有，都是拜娘娘所赐。若非娘娘抬举，臣妾不过是个在柔华宫久病失宠的小主而已。“

    鸾妃淡淡道：“好了，不必说这些话了。凭你的本事，做个贵嫔也算是委屈了。只是这宫里，总还是要按资历来的。”

    素素笑道：“臣妾明白，所以不争一事恩宠。譬如二月间慎贵嫔一事，也多谢娘娘替臣妾筹谋。”

    鸾妃点点头道：“我的身子，元福想必也对你提过了。”

    素素心中一惊，面上也露出几分悲伤。这种悲伤并非是矫揉造作的，处在异乡，王子城中，不管鸾妃是为什么帮自己，但是在这人情冷暖的后宫中，亦算十分难得了。“娘娘节哀。其实若是好好调理下身子，未必不能有身孕，娘娘您还年轻。”

    鸾妃悲哀地摇头：“已经不能了。我已经请太医帮我看过，麝香侵体，此生于子嗣上是无望了。”

    素素拍拍她的手，触摸她腕上冰冷的镯子，鲜红的颜色衬得她皮肤不胜雪白。素素似乎觉出哪里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鸾妃看她疑惑，便道：“说到这镯子，可帮了我一个大忙，落实了龚氏当日诬陷你们的罪名……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了，究竟是不是真的谁又知道呢，只看殿下信不信。”

    素素冷哼一声，“那么多事情，即便不是她做的，她作恶也不少。”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斟酌着道：“其实，即便是龚氏在仪元殿的龙涎香里置了麝香，娘娘并非日日浸泡其中，未必能够绝育。”

    鸾妃眼睛一睁，“那么，还有谁要防我？谁要与我这样明争暗斗。“

    素素沉吟着道：”按理说，王后也有防你的必要。只是她既然能容龚氏生下世子危及她的中宫之位，那么也不会……“

    鸾妃轻轻一笑，似乎是抖落的灰尘：“除了龚氏，实在没有人会这样防我了。她既然敢这样来害我……”

    素素拍拍她的手，郑重道：“娘娘如今在风口浪尖上，那些后宫里的人巴不得看您下手……您万事都别动，有臣妾。”

    鸾妃感动地看了她一眼：“你也不要轻举妄动。”

    素素望着太液池里枯萎的花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上，叹道：“其实娘娘您看这花都已经枯了，若是咱们亲自下去除了它，反而脏了咱们的手。自然有很多人都看不惯，只是若是能有阵风啊，把那些花儿吹到岸边来，只怕便无人能够按捺得住了。”

    鸾妃含了几分深沉的笑意看着素素，在秋风乍起的时节里如同不凋谢的花。

    “臣妾不求别的，昔年是娘娘拉了臣妾一把，今日臣妾为了娘娘，也为了臣妾自己，有些碍眼的花草是必得除了。”素素推心置腹道。

    鸾妃将心里不能抹去的恨狠狠按下，道：“其实妹妹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春来秋往的，这些无人要的花如此破败，要不到些时候便自己沉下去了，实在不必什么‘脏了手’、‘吹阵风‘地费心思。”

    素素沉吟道：“可是若是留到来年，等到它再次盛开便不好动手了。”

    鸾妃只是无声地看着远方，良久，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谢谢你。你放心，即便如今我的恩宠不如当年，我承诺你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素素心中感动，对鸾妃道：“多谢。”

    这日清晨，原是到王后宫里请安，素素因为世子夜来哭闹的缘故，难免操心些，第二日起得晚，便比一众嫔妃略晚到了些。

    她走到前面，盈盈跪下：“还请王后娘娘责罚，臣妾请安来迟。”

    王后的笑容美丽得没有一丝挑剔：“难怪你来得晚，本宫也听闻最近世子夜来哭闹，你要照顾世子，也是难免的。罢了，起来吧。”

    芳妃笑了笑，温和道：“妹妹也真是的，其实咱们都是姐妹，自然是不拘这些的。”

    素素抬头望了芳妃一眼，恭敬道：“嫡庶尊卑有别，芳妃娘娘这话敢说，臣妾却不敢当真。”

    芳妃便有些讪讪得下不来，倒是尹贵嫔“呵呵”笑了起来：“哟，我说是什么呢。倒是芳妃姐姐以为封了妃，便能够同王后娘娘姐姐长妹妹短了。这倒让我想起了从前龚氏的例子。”

    素素起身，扶着音袖走过尹贵嫔，坐于鸾妃的空位之下。自七月变故，宫中妃嫔格局多有变化。如今是是鸾妃领着素素、黛若、绿痕坐于左侧。而芳妃则领着尹贵嫔、慎贵嫔与黎荣坐于右侧。

    素素心中恻然，当日尹妃凭借母家之功，凌驾于王氏与吕氏之上，如今风水也轮流转了。只是，陪上了芳妃的孩子，才坐到了今日的妃位，可何况她即便是妃，却早早地就失宠了，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过年余，宫中便生了这样大的变故，素素不能、亦不敢去想日后的路该如何走，只能保准现下，唯此而已。

    黎荣笑了笑，不卑不亢道：“什么龚氏不龚氏的，姐姐好好的说起这起子晦气事。“

    素素只是盯着她，笑道：”黎妹妹这话差矣。怎么说龚氏都在春华宫，也是有更衣的位分在，更何况春华宫还有樁贵嫔做主位，你这一口一个’晦气‘的，也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

    黎荣正要搭话，黛若已然含笑接话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咱们随便说说话儿罢了。她随便一说，妹妹也不要当真。“

    黎荣却只能被放在一边，讪讪得不能说话。素素心中一凛，道这黎荣又能有什么能耐。旋即看到了王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的一紧，想到一桩事情，心中不由得连连冷笑——好，设了这局让自己入瓮，看来，黎荣的能耐当真是不小。

    果然，慎贵嫔的话已经追到耳边：“本宫以前瞧毓贵嫔多谦逊的一个人呢，又与黎容华情同姐妹，如今倒是连这口舌上的功夫都要争一争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做了贵嫔，忙要拿着黎容华立威呢。“

    素素情知入瓮，当下也不好辩解。倒是绿痕朗声道：“贵嫔娘娘么，自然是同小主不同的。”

    素素心中一恨，只看着黎荣波澜不惊的笑容，终于还是芳妃道：“好好说这些做什么。本宫看慎贵嫔怕是闲得慌，从前一向不爱管事，自从今岁二月……”她忽的掩面一笑，“倒是对毓贵嫔妹妹十分上心了，却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黎荣赶忙为素素辩解：“娘娘说得是，还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毓贵嫔姐姐如今得宠，且又抚养着世子，慎贵嫔姐姐难免吃心。”

    慎贵嫔横了黎荣一眼，冷笑道：“本宫记得，黎容华也是今岁新年才被放出来的，这没放出来多久，位分高升，把自己宫里的主位也能压到别宫去。”她意味深长地睇绿痕一眼：“只是不知道如今的苏贵人有没有这福分。”

    绿痕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猫，惶恐道：“臣妾不敢。毓祥宫与莲池宫一向有着来往，臣妾自然是想要与慎贵嫔姐姐多相处几年了。慎贵嫔姐姐若是银钱、宫人上有什么不周，尽管来找咱们，咱们一定替姐姐好好筹谋。”

    这，便是婉转讽刺当日慎贵嫔陷害素素一事露馅的事情了。只是过了那些事情，慎贵嫔虽然不大得宠，可是碍着王率的面子，殿下倒也常常去光顾。

    王后看着这一派景象，满意地笑了。良久，才道：“好了，入秋了，天气也凉了，大家便散了吧。回去的路上别着凉了便是。”

    素素有意与黛若同行，便摒开了众人。黛若苦笑道：“今日你算是见识了吧。”

    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我本还道她没有什么本事，如今看来，这能耐倒是大得紧。有这么个人在后宫，王后根本不必出手，便能将后宫调剂在自己手下，安然不乱了。”

    黛若叹口气，又将当日她在殿下面前挑唆自己与殿下关系的事情告知了素素，冷笑道：“别的我不知道，如今看来，苏氏倒也有这本事。”

    素素拍拍她的手，镇静道：“不怕。她们再能说又如何？你还记得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你伏在永巷门口，我对你说了些什么么？”

    黛若睁大了眼睛，徐徐道：“这宫里，和谁斗，都不如和殿下斗。”

    素素终于欣慰：“这话，你好自琢磨着。至于黎氏与苏氏，即便再有本事，说白了，不可能越过咱们去。黎氏上面是王后，苏氏只怕也找到了靠山，她们背后的主子，怎么可能容忍她们独自坐大？更何况，”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黎氏与苏氏怎么可能不懂？只要她们懂这一层，她们之间便永远会有嫌隙，那么自然也不会危及咱们的地位了。”

    黛若点点头：“多谢。”素素温和一笑：“咱们之间，何须说这些。”

    这样平静之后，便已经捱到了年下腊月时节。宫里的境况异常得平静，大概是龚氏落魄之后，宠妃都提心吊胆，而那些位分低的妃嫔，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唯一值得多说的，便是还未待到年下的时候，苏氏便封了从五品良媛。然而，她的地位并不稳固，因为殿下同时也进行了一次较小规模的选秀。选入之人不过三四，也大都留在常在、美人的位分上，亦无封号。只是她们位分虽低，却是要直逼苏氏的地位了。然而，苏氏的恩宠却依旧是和黎氏的恩宠一样，默默地隐藏在春华宫与柔华宫的恩宠之下，偶尔经受着那些新的女子挑衅。

    除却这些，便是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春华宫的樁贵嫔被告知有孕，殿下好不欢喜，虽一时未晋位分，却也十分珍重。而一向不得宠的芳妃却在一两次的侍寝中，重新有孕，太平宫的华丽景象一如当年。

    素素虽然还算得宠，然而莎行宫、莲池宫却一一冷落了下来，比起春华宫、太平宫实在是门可罗雀。

    这日素素去过太平宫之后，经过毓祥宫，只听里面有些隐约的歌声。素素便出言问道：“你可听出是什么了么？”

    音袖极力听着，良久道：“是《梅花落》。”

    “《梅花落》？”素素讶异，“你可听清楚了？这《梅花落》可是思乡之曲，慎贵嫔的母家就在曦城之内，还被恩准可以时时进宫探望，有什么好想念的？”

    音袖无意道：“许是她不得宠，她母家也不大喜她吧。”

    素素与音袖走远，那歌声也断断续续地消失了，雪地无痕，哪里知道有什么恩怨与思念？

    然而，音袖无意的话却在这年二月得到了证实。素素记得，这个二月，与那个二月，并无什么不同，也不过是进宫，只是换了人。

    进宫的，便是王家的次女王氏，殿下为表心意，也先封了容华，侍寝之后依例晋了婕妤的位分，也开了西六宫的鸢羽宫给她住。加上年前前前后后封的常在、美人，这曦宫一时也热闹了起来。

    而许多人，却早已经在这一片新的繁华中死去，只是冷冷地享受着下半生的寂寞。

    那个二月，是多么的荣光？而现如今……

    龚氏坐在芳意轩的窗台下，听着新人入宫的热闹，怔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