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日落时分。夕阳地余晖沉沉地压在整个宫闱之中。来往的宫人莫不是都已经到了将息的时分。素素不知道穿过这一道红墙去，那宫里住着的是哪朝的往事，抑或是宫人聚集的地方，又在讨论着哪朝的故事。她不知道，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由于在掖庭里待了三年，自己的膝盖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阴雨连绵的时候，痛得让自己泪水直流。即便是如今，亦只觉得膝盖中透出无限的痛楚，那是一种折磨，更是一种恩赐——至少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不怕没有希望。

    不容置疑，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椒房殿。前面的秦嬷嬷欠了个身道：“太后娘娘，慕容氏带到。”素素抬头一看，只觉得殿中是说不出的死寂，然而一片死寂中却有彻骨到极致的寒，肆意涌来。饶是在初春新年，亦觉得同一年四季无甚差别。她想了想，还是跪下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素素还未起身，秦嬷嬷便已经走开去。殿中只剩素素与太后两人。素素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双脚直哆嗦。她不由想到：三年啊，果真是将自己的性子都磨掉了么？这样沉寂了许久，终于还是太后开了口：“前儿个你去见过芃妃了，可还好？”

    素素只得答：“谢太后娘娘关照，芃妃娘娘一切都好。”素素只觉得太后开口时时衔着几分冷意的，那种冷意透过清冷长殿，直接在自己的面上刮过。太后的言语中听不出一丝的喜怒：“也好。”

    殿中依旧冷清，若是听错了，便疑心有鬼神出没此起彼伏的声音。殿外的夕阳一点点地西沉，殿中的人却全然和没有喜怒的东西一般。终于，素素还是开了口：“不知太后娘娘召奴婢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奴婢定当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这一次，换作太后冷笑一声：“哀家原以为慕容世家的女儿都是有硬气的，没想到芃妃这些年斗不过哀家，就连当年那个说要手刃哀家的小姑娘，如今也肯为哀家效劳了，可见宫中，确乎是个好地方。”

    素素知道在太后面前任何的心思都是瞒不过的，索性坦然道：“太后娘娘容禀。三姐的手段确实是不如太后。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终于能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手握天下大权。”

    听得这话，太后并不愤怒，只是淡淡道：“你的意思，哀家不过是个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老太婆子，是啊，比起当年的慕容昭仪，抑或是华妃，哀家都不过是红颜早逝罢了。只是如今，芃妃是个不中用的了。华妃么——就算当年她还得宠，如今她的儿子不在身边，被哀家囚禁在清华殿，也是个不中用的。当年宫中得宠的人，除了她们两个更无旁人。只是一个如今也疯了，如今也不中用了。到底还是哀家有福气，坐上了这太后的宝座。前人往事，都已经是过眼烟云了。”

    “是。终究还是太后娘娘福气。”素素着力咬重“福气”二字。太后抬了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福气？当年将先帝从前朝皇宫里那一堆侍卫里救出来的是哀家。当年扶持先帝，陪先帝征战四方的是哀家。当年震慑全国，替先帝稳固民心的也是哀家。怎么，哀家这个皇后不是哀家应得的么？或者你认为，应该由你慕容世家的人坐上后位，才是应该的？”

    素素第一次听得这些往事，亦心惊。只能道：“奴婢并非此意。只是昔年后宫缭乱，娘娘的皇后之位并不稳固。如今天下局势才稳，新帝年幼，只怕是太后娘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太后淡淡道：“好不好过都是哀家的日子。坐得上这太后的位置，就要能抗住来日的弥天大祸。”太后旋即莞尔，“这么多年来，敢这么跟哀家说话的，除了秦离是一个，就只有你了。只是哀家很想知道，你这么不怕死，掖庭的日子居然熬得住？索性一了百了，何苦如此？”

    素素听得此节，心中俱是坦然：“因为奴婢明白，太后肯留芃妃的性命，必然是不会动她了。奴婢感念太后娘娘，是以要日日夜夜长长久久地在掖庭活下去。以免日后宫娘娘中无人可斗，无人可言，寂寞如斯。”

    太后听得此话怒极反笑，“你以为凭你这些微末本领便能够激怒哀家了？哀家告诉你，昔年烽烟缭乱时，哀家经历过。后来红墙深处的宫闱，哀家浸淫的日子亦是长久。凭你，如何能够打发消遣哀家的寂寞？”

    素素无言，只是道：“奴婢虽然长久处于掖庭中，可是奴婢的眼并没有瞎。太后娘娘日理万机，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是不会来顾及奴婢这些前朝余孽的。”

    “你倒真看得起自己。刚上桌便把自己当盘菜。哀家用人无数，你算得了什么？”

    素素沉声道：“太后娘娘日理万机，思索奴婢的事亦不过朝暮之数。可是奴婢日日夜夜思索的，都是奴婢的身家性命。所以奴婢也曾想，当年太后娘娘为什么肯留下奴婢的性命。思来想去，唯有一桩。”语罢，她抬头看了眼太后。

    太后，已经是四十岁的年纪了。纵然保养得宜，可是到底是经历了风霜的女人，再没有多余的韶华。

    “你说。”太后淡然道。素素沉声，“东方未明，前朝不定。”

    殿中有片刻的死寂。夕阳是尽数沉了。远处有隐约的薄暮，映得这殿中人鬼皆不分明。良久，太后叹气道：“你有这份心气，不枉哀家当年留了你一命。”

    素素坦然笑道：“太后慈悲。所以奴婢也无妨告诉太后娘娘，慕容世家前朝皆是虚妄。奴婢能留住的，只是奴婢的一条性命，如果太后慈悲，还有芃妃的一条性命。若为此，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语：“记得哀家当年入宫的时候，是迎为皇后的。前朝的古书读得多了，也会感叹，这宫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只是哀家入宫之后，忙于同先帝料理前朝，迟迟未承生下嫡子。这一生，大多都是这样了吧。而如今看来，这宫中却实在是个好地方。掖庭么——磨去了你的棱角，把你的聪明都调教成了智慧。或许，这是你这些年所失去的，也是你所得到的吧。”

    素素无言，只是颔首。难道不是么？这些年来自己似乎都已经成了掖庭的那种大多数。曾几何时，自己早就不配自称是慕容世家的女儿。慕容世家的女儿，得有多少的傲气，才能撑起一个世家的荣耀？然而她没有。慕容世家都已经是前生的往事了，自己也不过是前朝的余孽。在万人中间，仰望这无数人景仰的椒房殿。

    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无论如何，多谢太后娘娘指点。“素素婉转了声线。殿中有片刻的死寂，良久，太后似乎是自嘲：“或许，哀家从来都没有斗过芃妃。慕容世家的女儿，如你，果然是不错的。”

    素素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笑道：“无论如何，慕容世家都已经是往事了。如今坐在这椒房殿的，是太后娘娘您。”

    太后的笑容似乎是含蓄到了极致，“你到哀家跟前来，哀家有样东西给你看。”

    素素闻言一惊，脑中早已经一片空白。她缓缓起身，下身由于跪了许久而有片刻的麻木。她向前，向前。就像，她从来不知道此身还有什么指望。她亦只能向前，悬崖抑或是金顶。

    太后面前的台上，放着一卷懿旨。太后双眼微冥，指着那懿旨道：“你翻来看看。”

    素素强自抑制住心中的疑惑，然而双手还是由于过度的害怕而颤抖。太后陡然一笑：“怎么？当年不是要手刃哀家么？如今拿道懿旨，竟然也不敢了？”

    素素尽量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如此便能够镇定许多：“幼年不懂事。如今太后娘娘合该是君临天下的君主也不为过。君子愤怒，奴婢不敢不怕。”

    太后似乎是责怪，又似乎是毫不在意似的：“说这样的话，合该掌嘴。”

    素素无言，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眼前的懿旨摊开——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念慕容世家于军有功，虽然有祸国之心，如今人死尘定。加芃妃慕容氏为德太妃，入驻清华殿。追赠乱臣慕容松为一等公爵，慕容岭为二等公爵，慕容炯为二等公爵，慕容松之妻缪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多少的喜怒哀乐都在心中翻滚。仿佛是心在芒刺里滚了一圈一般，那种痛是无法消释的。素素放下手中的懿旨，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太后娘娘。”

    谁知太后并不领情，只是冷声道：“哀家并没有答应你。这宫中为人，向来只为自己，你若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哀家自然是会笼络你。若你已经沦落到再无可利用之地，哀家便是把你送去了火葬场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