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曦城云下千万里 第十二章 江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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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这婴儿的哭声,众人的目光本在新封的尹妃身上,却顿时定在景妃怀中的世子。殿下眉头不由一皱:“这样好的时光,景妃却不让本王省心。早些带了涵儿回去安歇了吧。”
尹妃听得这话,心中早已露了喜悦。面上只平平淡淡道:“景妃姐姐好生照顾世子吧。妹妹无能,只能替姐姐好生照料殿下了。”王后听了这话,只把目光沉沉地定在尹妃身上,只见几个宫人几乎要笑出声来,衬得这时光好不奇怪。尹妃自知失言,然而见殿下并不责怪,亦心中宽慰,不甚在意。
景妃的娥眉一竖,本欲发作,然而却只抱了世子起身,走到殿下前,徐徐跪下道:“臣妾无能,便先告退了。”语罢,拍拍怀中世子的背,略安慰几句,世子才稍微安静下来。然而在景妃起身抬手拂袖的瞬间,殿下却无意瞥见景妃的左手似乎是受伤裹了布似的,便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了?”
景妃才将起身,此刻又徐徐跪下道:“臣妾无能,不能替殿下好好照顾世子。”谁知话还没说完,佩儿便一个箭步上来,带着些哭腔道:“殿下容禀。我家小主生产当夜本就受了惊,世子先天体弱,太医也是无法。娘娘翻阅古注医书说以人血入药方能缓些。然而人血腥重,加上药本就苦涩,世子如何饮得?娘娘说……娘娘说,或许以母体的血入药,再佐以牛乳,大概会好些。果然,世子这些日子的病是要好些了。只是还是爱哭……奴婢看娘娘私底下哭了许多次……今日纵然是奴婢冒犯,也要为娘娘明白……”语罢,佩儿的哭泣声已然是哀绝婉转,动人心肠。饶是王后,亦是动了几分情肠,宽慰殿下道:“景妃妹妹纵然是有什么过失,可是也实在是委屈的紧。妹妹一向心性高,这么多年来在宫中得宠,又是一向自恃宫中第一妃。可是如今却只穿着如此,更兼梨花带雨。臣妾亦是可怜。”
殿下闻得此言,又把目光定在景妃的身上,只见景妃着实自失宠后衣着素雅许多,大多以青色为主,实在是楚楚可怜。众人如何不懂,忙一齐起身道:“请殿下谅解景妃娘娘苦心。”
面上如此,众人却有各自的心思。黛若自然是听得佩儿再次涉及当日春华宫变故,自知景妃复宠是不可挡之势。更兼多日来与素素生疏,自己更是孤身一人,如何能够再翻身?亦只能感慨自己的身世如此,只是垂垂地低下头,不再露出多余的表情。而鸾妃又在想什么呢?她的为人虽然一向冷漠高傲,可是脸上却永远有一副无可挑剔的笑容。笑容之下,是满目的疮痍。
景妃的苦肉计又如何?景妃就算复宠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地位。真正可怕的,却是王后。王后的语言温婉,不仅为景妃的复宠推了一波,更是语涉“后宫第一妃”,让殿下不得不忌惮。言语之间既打压了自己的势力,更是让景妃复宠之后气势再不如当年了。而佩儿语涉当日春华宫变故,只怕也是想要将慕容婕妤打压下下去,如此工于算计的主仆二人,如何不是可怖甚极?
可是自己也只能如此罢了。后宫之中,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自己如今的地位是成于没有一个可依靠的家世。正因为没有家世,才能够深得殿下的信任。也正因为没有家世,自己永远都只能浮萍一缕。膝下无子的自己,哪怕来日能够得到善终,可是终究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人生本就有无数种活法。换作是鸾妃自己,更喜欢轰轰烈烈花团锦簇地燃烧,也不愿寂寞地在空庭里唱晚。她无言,只是把目光定在已经醉了得素素身上。醉,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然而此刻的素素,却又在想什么呢?多少时日里的纠缠,活在尔虞我诈与心惊胆颤中的她,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女子。如何,如何能够斗得过这些在深宫里浸淫了多年的女人?
醉了也好,至少醉的时候,在梦里是美好的清醒。哪怕是醒来就散了的梦。
在醉了的梦里,她终于能够忆起东行出宫前的时日里。那是她盛大的荣华,那是她无声的寂寞,那是她不复的往昔。
荣华与落寞,是她的,也是慕容世家的。
在梦里,素素清醒地记得。那是幼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自己来到曦宫前一年。
幼帝登基,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压了慕容世家。她还清楚地记得,被带进宫的前一夜,府门外的厮杀声一夜。父亲在把自己安顿好的最后一句话是:“绾绾,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她只能无声地哭泣,血色与夜色混为一体。自己却在这样的纠缠中似乎要被撕裂,她数着,府门上下二百多口人,会有多少声的惨叫,多少声的痛哭。然而,这些都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天亮了,若能侥幸活下来,那么便是孤身一人的自己。如果……自己是仰仗着世家的光辉生存的呵,来日天地茫茫,如何才是自己的归处?
她躲在狭小的柜子里,忽然听得有隐约的怒声:“慕容老贼膝下有一幼女,如今你们找不得她,却来回报哀家,岂非无用?”
哀家?一门之隔外,便是自己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对于太后的印象,无非是当日三姐宠冠后宫之日温婉的笑容与应答,以及之后稀少的几次的入宫的拜见。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死亡似乎是一张网,恐惧便如同蜘蛛的黏液附着在上面。她已经被罩住,吓得无法动弹。却不知哪里来得勇气,待得那脚步声近,摘下头上的簪子一个箭步推开柜门刺了上去。
她根本来不及辨别些什么,只觉得还未曾走进一步便被几个死死拽住了。只见那些人正要用刀刺了上去,她只能闭了眼,却听得一把清冷的声音:“慢!”素素此刻哪里知道是谁拉着自己不放,只顾怒叫着:“妖后!毒妇!”
“放开她。”太后的声音不容置疑,几个侍卫立时将素素放开。太后慢慢走近,素素却吓得手都软了,只是依旧扬起头道:“妖后!有本事便杀了我!”她的泪水汩汩流下,却依旧不肯求饶。
“杀了你?”太后莞尔,一挥手甩掉素素手上的簪子,“哀家要杀你便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可是你要杀哀家,光凭这些微末本事?你的慕容世家难道只交给了你这些无用的武力,而没有教会你一丁点的智谋?”
素素被问愣了,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太后转身,挥挥手道:”秦离,你把她带回宫去。从今往后,慕容绾绾便是死了。打发她到什么地方去,你自己看着办。”
太后的智谋一向是不为猜。秦嬷嬷虽然迟疑,却也道:“是。”
素素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那是虚无的空白,是不知所措的空白。
幼帝登基后的三年,素素是在掖庭度过的。长日无聊,嬷嬷的冷水泼醒了因为生病而卧倒的自己;寒冬腊月,自己的双手被浸在无边的冷水中;甚至在睡梦里,自己都不能安心。然而,她还是要活下去。因为除了父亲的那句话,她还知道,自己的三姐——当年的后宫第一妃芃妃亦还活着。太后最大的恩典就是每年除夕的相见。
可是三姐慕容若昭早已不复昔年的荣华。太后不允许任何人伺候她,却要日日让人给她照镜子。容颜已逝,落魄如此,如何不把人逼疯。然而三姐对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透着几分痴念的:“皇上会回来的……小妹,你陪我等好不好?”
素素不知为何太后能够容得下芃妃,容得下芃妃却又让她受如此折磨。她唯一的念想就是饭不要馊得太厉害,冬日里的铺盖能够再暖和些,病倒的时候就如此躺着,可以降息。然而醒来,又只剩墙角的青苔散发出的腥味,自己的骨头与心志也在这样的长日中被腐蚀。
但她还是要活下去。总还是要活下去。掖庭中的这一波人,无论是门外的江山如何变动,帝王如何更替,永远都只能这样捱日子。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指望的人,望去的是四四方方的天,门外的故事已经是全部的隔世。唯一的恩典也只是不馊的饭菜。可是,她们还是要活下去。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熬成白头宫女,至少还是活着的。然而素素却不再害怕,因为总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纵使那种希望只是藏在宫墙角落里的灰,抠不出,看不见。
终于在幼帝登基后的第三年,素素被秦嬷嬷传到了太后的椒房殿。椒房殿原本是正宫皇后所住,可是新帝只有十四岁,尚未封后,太后更是垂帘听政,所以住着椒房殿,抑或是在太后的永和宫都是一样。
不拘束自己的宫殿在哪里,自己已经是这个国度里最尊贵的女人。没有夫君的猜忌,没有前朝的动摇,没有宠妃的僭越。九重天阙上,只有自己。
当素素三年后再次见到太后,心中的恨早已经淡漠了。慕容世家已经是往事了。自己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三姐活着,便是最大念想。除了这些恨,剩下的便只有敬畏与迷惑。
这些朦胧的情感,支撑着素素从掖庭走出来,一步一步来到椒房正殿,仰视这一位当朝太后。
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是自己,更已经无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