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中的香冲头极大，饶是在夏天，也给人逼出几分昏沉沉的肃杀。素素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陡然如雷霆猛惊。百转千回，竟也不知如何去答，如何才能答得滴水不漏。不错，她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如何算得过眼前这个老于世故、终日处于深宫的鸾妃？况且，鸾妃的身后未必不是殿下和王后。良久，她见鸾妃不再言语，笑道：“姐姐说笑了。”

    鸾妃神情依旧严肃，“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我只问你一句，当今王后，如何？”素素听得这话，仿佛豁然开朗了一般，顿时便如同从迷雾中解放出来。她沉声道：“恕妹妹多嘴。妹妹以为，当今王后，若是贵为皇后，自是再好不过。可是论王后，未必能够协助殿下。”说完这话，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愣，抬头看了鸾妃一眼，正好撞上鸾妃的眼神。鸾妃笑道：“果然，和我想到一处去了。管个后宫，谁人不会？莫要说当今王后与景妃，哪怕是柳氏与你，都是绰绰有余。王后之所以贵为王后，自然是因为长公主和二公主的缘故。可是，她所仰仗的也不过是当日木府的风光和先人一步入府的天时。多年来她稳坐中宫，也是因为如此。可是妹妹，多年来我也发现，王后未必是能够辅佐殿下……”说到最后，鸾妃凑耳到素素边，语不传六耳，”未必能够辅佐殿下完成千秋大业。“

    素素知道这话乱说不得，鸾妃既是殿下身边的人，自然所言无不实。素素沉声道：”臣妾懂得。娘娘费心了。”鸾妃抬起头，舒了口气道：“本宫操什么心？左右不过是为了殿下罢了，咱们做女子的，无非便是做这些事情罢了。可是素素，你的才谋，远在后宫众人之上。所以本宫希望，你能同殿下站到一块儿，将来若是有造化，王后，未必是你最终的位子。”

    素素强自按下心头的惊讶，道：“姐姐的意思……”鸾妃忙截下她的话道：“本宫没有其他意思。当年本宫不过是曦王府里一个绣娘。那日犯了错，姑姑硬是要我在雨中跪上一天一夜，多亏殿下怜惜，才捡回一条命。后来，殿下纳了我为侍妾，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却好过当日的绣娘。本来本宫陪殿下的时日比当今王后还要久些，可是奈何门第，也不过如此。后来先帝驾崩之后，本宫便随殿下东行至此。也是到了曦宫之后，本宫才渐渐扬眉吐气。素素你知道么，当日本宫在曦王府里，虽然是个侍妾，可是照样也是受人欺负。王后还是个好相与的，可是之后的侧妃景妃竟丝毫不给本宫活路。也是去岁她有孕，从昭仪之位迁至妃位，本宫才一并和她封妃。到了那日，本宫才算真正地和她平起平坐。可是，落在旁人眼里，本宫到底也是个没用的人，膝下既无子息，这些年的日子并不好过……唯有殿下，从来没有厌弃过本宫。哪怕是你们入宫，新宠当头，景妃又有着身孕，殿下也不曾薄待了我。所以，我今时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殿下。王后之位，我不在乎。所以，我希望你和他一块儿，好不好？”鸾妃说这话时，眼里已蕴了多少泪，这些年的委屈，她一一道来，连素素也听得牵动情肠。素素忙慰道：“好在今日都好了……”

    鸾妃怆然笑道：“所以，你便是答应本宫了？”素素连忙跪下道：“臣妾愿意尽绵薄之力替殿下分忧，只是王后之位，臣妾确实……”鸾妃笑道：“本宫既这样做，必有本宫的道理。这宫里，你我素昧平生，我也不过是见你是个聪明的，愿意如此。可是……虽然你还年轻，自然了，本宫也不算老，可是到底比你在这宫中浸淫得久些。当年随着殿下在先帝的宁宫内，亦是看透了这深宫中的事情。所以本宫告诉你，恩宠情意都是一时的，唯有利益所牵，性命相关，才能够把两个人完完全全地绑在一起。本宫，不会完全相信你的身份，自然也不过怀疑你的身份。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若是个细作，那么本宫便和你做一笔交易。你若是清白身份，那么本宫全当一份保障。如何？”

    素素见鸾妃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亦只能颔首，“多谢娘娘恩典。”鸾妃听得这话，终于精神舒张开来，扶素素起来，“你放心。本宫向来不管宫中的事情，若是本宫要帮你自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日后，咱们少来往，有本宫替你筹谋，你自己也是个聪明。你的出头之日，且待着便是了。”说罢，鸾妃唤了兰依进来，吩咐道：“好好送贵人小主回宫，莫要着了眼。”兰依应了声，便扶素素出去，素素走时，终于还是道：“多谢娘娘。”

    鸾妃点点头，待得素素走远，鸾妃方才坐下，望着镜子里的人影，不过是单单一个罢了。到底，深宫还是落寞的。只是，从今往后，有着筹谋的，必是不远了。然而见着景妃的世子，心下亦是痛恨。只是这恨又给谁去呢？

    正思索着，兰翠打了帘进来，“小主准备着吧。今夜殿下唤了您去侍寝？”

    鸾妃点点头，“本宫知道了。殿下最近不是常到莎行宫来么，怎么现在又跟往日一样了？”兰翠赔笑道：“按着规矩，嫔妃侍寝是应该去殿下的仪元殿的。有的时候殿下偶尔兴致，也会在嫔妃宫中……只是总不及去殿下的仪元殿风光，那样才显得出娘娘的身份啊。”

    鸾妃嗔道：“如今说话也这样不懂规矩了。你跟着本宫这么些年了，兰依都已经磨练出来了。唯一个你，还这样不懂规矩。本宫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殿下仪元殿里那香似乎太过闷人了是怎地，每次总觉得不大畅快。”

    兰翠：“娘娘说笑了。那可是景妃的手笔呢。只是也怪，景妃倒是很少去仪元殿侍寝，这么些年娘娘和景妃平分春色，她却也总要殿下去她的春华宫，着实也很少去仪元殿侍寝。”

    鸾妃漫不经心，“是啊，她到底是龚氏一族的长女。纵是龚氏一族如今落魄，她的身份到底在那里。根基不同，自然殿下由得她去了。”

    素素回到宫中，音袖早已等在门口。素素吩咐几句，亦不欲多言，音袖见如此，更不敢再多说些，只顾着服侍她就寝。临了了，素素问了一句：“音袖，你到底是什么人？”

    音袖恍若未闻，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良久，她抬起头来，翩然一笑：“奴婢出宫前深受太后身边的秦嬷嬷调教。秦嬷嬷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奴婢自然也是太后的人了。”

    终于，终于，素素一直怀疑的事情，到今日终于被说破。只是素素看着音袖这样的神色，却十分不解：“你为何……”音袖已然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一边说话，仿佛是说着一件不干自己的事一样，“小主无须多想。奴婢来伺候小主，自然是要帮衬着小主的。虽然奴婢受了旁人的命令，可是奴婢明白，奴婢的命是捏在小主的手上的，况且奴婢记得奴婢当日春华宫变故当夜便说过，连日来的情分已经抵过其他。奴婢会好好襄助小主。奴婢不知道今日鸾妃找小主什么事情，但是奴婢想，大约同小主的身份有关。所以，奴婢也不妨告诉小主，小主追随谁，那么奴婢只追随小主。奴婢再告诉小主一句，奴婢也姓秦。是秦嬷嬷的侄女。”

    素素的惊讶与恐惧已经被压抑到了极致，“那么好。我信你。”音袖笑道：“小主信总也好。因为奴婢对小主的底细也是一清二楚。”

    听得这话，素素倒不似那么紧张，只是含了一缕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是么？”音袖接下话道：“就算出宫前没有人告诉奴婢。可是入宫第一夜，小主你知道你半夜都唤了些什么么？”

    素素的神经前所未有地被挑起，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音袖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凛冽，“小主你唤的是——母亲，父亲，不要丢下绾绾。”音袖说完，抬抬头，丝毫不顾及素素惊恐的表情，“你放心，奴婢不会给任何说。毁了小主您，便是毁了奴婢自己罢了。奴婢与小主性命相关，自然不会出卖小主的。只是也给小主提个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主也别太牵挂前事了。前事都是过往了，太过牵挂反而给自己招麻烦。”

    素素点了点头，只是道：“谢谢你。”正欲睡下，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道：“淡月和灵月两个丫头可还尽心吗？”

    音袖头也不抬道：“当日小主遣了太医给两个丫头救治，两个丫头心中感激，如今都还尽心。”

    “那便好了。”

    这夜，素素睡得并不安稳。夜来梦回，鸾妃的突然示好，音袖的身份揭露似乎都是一大张网，缠得自己根本喘不过气来。几度梦回，她梦见的却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那样熟悉而陌生，亲切而又可怖的面庞。

    那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

    当今的宁宫太后。

    她含着一缕惊人的笑容。

    ——掌嘴！

    ——慕容家的女儿，果然不错。

    ——你点头，这封懿旨明日便是昭告天下的圣旨。

    ——哀家相信你，从今往后你便是哀家的眼睛。哀家，便把这宁氏江山托付给你几分！

    ——绾绾这名字，是你从前闺阁里用的。如今大是不合时宜。哀家要告诉你，永远不要追求君王的宠爱。素净一生，便是最好。

    素素被这梦魇缠身，不知夜里醒来了多少次。

    然而，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前路，已经再也避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