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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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过后,陆长宁平静的收拾东西,搬进了永瑗所住的厢房,他衣不解带,恪尽职守的照料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一日中,永瑗能入睡的时辰极少,半夜不停的咳嗽声响彻房间,陆长宁安静的陪在身边,煎药、擦洗、陪她说话,他仿佛天生就与“生气”“愤怒”等字眼无关,不抱怨,也从不在永瑗面前流露出半点儿不耐烦的情绪。
自从陆长宁来了之后,宋永安往永瑗这里跑得越发勤快了,还时常带着齐地出名的点心和吃食,外人不明白,陆长宁又岂会不懂——永瑗已经有好些时日只能进食汤粥流食,这些,分明是宋永安拿来给他的。想到这里,陆长宁心里略微为自己那可怜的妻子感到有些不忿——作为兄长,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做这些。想到此,他对频繁出现的宋永安,摆出了一副“礼待有加”的样子,送来吃的,原样退回去;自己来了,客套而不热络的招呼;要攀谈,对不起,我还有妻子需要照顾。
宋永安想到两个月内自己在永瑗处的遭遇,只觉得鼻子上的灰都够装满佛前的香炉。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总想着去看看——用膳的时候,习惯性的琢磨他爱吃什么;写字作画的时候,想的是江南文人爱用什么纸笔;晚间风大,想起他单薄的身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了这般苦寒,总之,宋永安要去看看,他并非不关心辗转病榻的永瑗,但是,他始终觉得,永瑗的十五年过得太过凄惨,死亡对于她,或许是解脱,他也许不知道,正是自己这对待生死的态度惹得陆长宁心生不快。
这一日,宋永安又来到了妹妹的住处,因妹妹自小生病,永瑗住的东厢房是府上布置的最为雅致的地方。三兄妹中,宋永和因经商的缘故常年在外奔波,宋永安虽然雅好文墨,对自己的住处却很少上心装饰,而永瑗,因着大夫常说,病者要心情舒畅。所以她的居所,一切都按照少女的心意来打理——花园内繁花似锦,彩蝶翩飞,窗子上镶嵌的是与窗外翠竹一般颜色的浅绿纱帐,回廊上每隔几步便布置了绘着孩童或福寿纹的彩纸灯笼。还没等走进屋中,宋永安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几步跨进屋内,他看到妹妹靠着陆长宁的肩膀,而陆长宁正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宋永安走到桌前,倒了热水递上前去,他发现今日的永瑗似乎是好了一些,那常年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与健康少女一样的红晕,一阵咳嗽过后,永瑗抬起头,笑着对他说,“二哥来了。”
宋永安点点头,在妹妹的床边坐下,“永瑗今日可有好些?”
永瑗点头,道,“好些了。”
宋永安复又转向陆长宁,“云卿近日可好?”
陆长宁并不看他,淡淡道,“尚好。”
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古怪,永瑗虚弱的一笑,打趣道,“永安,长宁,二哥,你和云卿的名字,听上去就像夫妻一样般配呢。”
宋永安听闻此言心情大好,他趴到永瑗耳边,用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永瑗,若二哥抢了你的夫君,你会拿我怎么办?”
永瑗亦低声回了一句,“那样,我便缠着你,把我的夫君要回来。”
宋永安抬头,看到了身边的陆长宁,此时,那人依旧低敛着眉眼,只不过,少年的脸庞不复之前的淡雅白净,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蔓延到耳根的红。
宋永安是被陆长宁冻死人的眼神赶走的,他确定,陆长宁恼了,于是,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妹妹的东厢。
那天晚上,正当宋永安辗转着思索如何让陆长宁原谅自己时,他听到了东厢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永瑗走了,歪在陆长宁的怀里,陆长宁的胸前袖口上,是永瑗咳出的鲜血,那一刻,陆长宁心里乱极了,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仅有夫妻之名的女子,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十五岁的花季年龄,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他很清楚,对于永瑗,他不过是在尽了“本分”,谈不上感情,更与男欢女爱无关,但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的怀里消逝,还是让陆长宁禁不住悲泣出声。
他小时候,是极其怕疼的,摔倒,磕碰,都能让他流泪,但是,在自己长大的过程中,他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少,自十二岁起,他更是明白,哭泣有时根本换不来同情,于是,他忍耐,他微笑,他面无表情,只是不再流泪。
然而此刻,他在哭。
宋永安跨进来时,永瑗的遗体已经被擦洗洁净,换上了早先预备好的寿衣。他看着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起来叫他一声“二哥”的妹妹,心酸就这样冲上头顶,化成了泪,滴落下来。
在这个美丽的五月,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永瑗终于解脱,但活着的人,却因为她的离去备受折磨。
昏黄的烛光映亮了角落,宋永安一眼望去,便看到了换上丧服,独自蜷缩在角落里的陆长宁,他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长长的,阴暗的,跟着烛火忽明忽暗。不同于其他人的呼天抢地,陆长宁的悲伤显得那么安静,一滴滴不断地泪水划过他有些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白麻质地的丧服上,化成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儿。
在那一刻,宋永安很想将他拥进怀里,告诉他,别哭,还有我,我会陪你。但他不能,于是他走上前,蹲下身来,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陆长宁垂着眼睛,刚好能看到他坚毅挺拔的鼻梁,再略微一抬眼,便能触碰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他不说话,宋永安也没有开口,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中,安静的对视。
世界好像把他们忘了,老夫人抱着女儿的尸身哭昏了几次,宋永和忙着吩咐下人准备丧事,没有人看到角落里的他们,在下人眼里,他们一个是无能纨绔的少爷,一个是冲喜招赘的女婿,他们于这场葬礼无关紧要,他们于这个家族无关紧要,他们,于其他人的一切无关紧要。
许多年后,宋永安站在人群中,听跪在刑场上的少年坦陈自己的禁忌之恋,他有多么希望,世界能像这一刻一样,让其他人,将他和陆长宁,永永远远的遗忘。
也许那样,他们就能抛开一切,自由的行走在属于他们的山川田野之间,自由的歌唱在属于他们的桃李花开之下,自由的给对方完整的爱——与世俗无关,与红尘无关,与世人,命运,未来,皆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