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歌见我推辞，还欲再说什么，主殿外却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如福音一般解救了我：“太后驾到！”
  
    我松了口气，暗暗瞧了眼面上不动声色的沈长歌，心知她在准备说辞，还好太后来的及时，我总算没被她拖下水。
  
    黄金镯子静静地挂在我的手腕处，现在，想必这黄金镯子的真正主人来了。原是没有秀女一进宫太后就驾到的，想必是秀女逃跑的事惊动了太后，事关皇家颜面，须得尽快处理才好。太后还真是有手段，整件事前前后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太后不但知晓了，还亲自来了。
  
    门外走进来一群人，我不得看清，就先随众女一齐跪下身去，齐声道：“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孟美人早已起身让位，太后一行人走到上位，众女又由原来朝门口跪着改为朝殿前跪着。我瞧着这群乙女有条不紊的架势，竟是连权永阳都是礼数周全的，心道此处哪个小姐不是经过姑姑调教的？
  
    “起身吧。”一道颇有威严的女音在头顶响起。
  
    我随众女谦恭有礼地起身。
  
    太后是个中年美妇，保养得极好。发丝乌黑，在头顶盘起尊贵的高髻，凤型金饰和珍贵的珠翠点缀在头上，说不出的雍容华贵。太后的模样和我心中那个模糊的俊美帝王的长相有些重合，太后肤色白皙，五岳眉，直鼻，嘴唇上薄下厚，尤其是那双同样透着庄严的桃花眼，一瞬间已经将我带回三年前那个梦一般落英缤纷的桃花林。
  
    太后面上是笑着，只是那笑不及眼底。桃花眼扫视一圈，最终定在站一旁瑟瑟发抖的孟美人身上。孟美人见太后瞧她，抖得愈发厉害。
  
    众女心中又该鄙夷了，不过这次太后在上，是不能表现出来了。
  
    “孟美人，”太后威严的声音淡淡地说道，“可是有乙女逃了？”
胆小如鼠的孟美人听得太后质问于她，仓皇跪倒在地，用颤抖地声音回道：“是……是，太后，臣妾有罪，请太后责罚！”
  
    太后挑了挑眉，微愠的声音道：“罚你有何用？”转而对身边的老太监说，“李德志，王氏逃了可有证据？”
  
    李德志恭恭敬敬地回到：“回太后，只是有些传闻说王氏与人有染，但是王大夫说，前日王夫人已陪同小姐上京，两人至今没有音讯？”
  
    太后略一沉思，吩咐跟着她来的大太监道：“没有理由丢了闺女也跟着丢了母亲的。王氏从福州而来，徐永贵，你即刻遣人去王氏进京的路上查探，记得不能走漏风声
  
    徐永贵领命，一溜小跑出了主殿。
  
    太后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完王氏一事，又眼波灼灼地对跪倒在地的孟美人说：“起来吧，哀家进来时这殿内还不算乱，这若是以前你怕是又得吓得坐不住了。”
  
    孟美人方欲起身，听了太后后面的话又慌忙跪了下去，竟是哭诉道：“臣妾让太后失望了，臣妾并没有长进。”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搜寻一圈，找到面无表情的沈长歌，指着她对太说说，“太后，这是沈氏的小姐，是她主持大局，帮了臣妾。”
  
    “大胆！这还没册封呢，沈氏的便能造次吗？”太后忽然怒斥道。
  
    果然，多管闲事多不会有好下场。只是，我心中升起一丝疑窦，别人我不知，但我也是“沈氏”，太后不用问清是哪家的“沈氏”吗？奇怪，我总觉得太后不是为了逃跑的秀女，反倒是专程冲着沈长歌来的。
  
    沈长歌一怔，随即恭敬地跪下：“太后恕罪！”
  
    她这一跪，众女急忙跟着她跪下。她在这昭德宫多管闲事是罪，她们妄上欺主难免不是罪。
  
    “恕罪？”太后冷冰冰地笑了，显然是不打算放过沈长歌，“说的倒是轻巧！我若是恕了你的罪，他日这些个乙女人人像你一样，后宫岂不乱了套？”
  
    听着太后的语气，我暗自后怕，看来这次沈长歌打错算盘了，幸好我没有被拖下水，沈长歌还真是倒霉，这就撞在了枪口上。本来这件事可大可小，如今看来，太后是将其看大了。
  
    “可有人替沈氏求情？”太后眉目一扫，隐含冷冽的气势。
  
    下面众女任谁也不敢多动一下，原倒戈向沈长歌的乙女们也没半人为其求情就算了，受了沈长歌帮助的孟美人竟也默不作声起来，这便是人情冷暖，谁人会为了别人搭上自己呢？更何况如今太后大发雷霆，即使有人谴责，亦大可以说不敢触怒太后为由，真真是冠冕堂皇。
  
    再看沈长歌，她方才说的那句“太后恕罪”本不见得多慌乱，如今则是轻轻垂着眼眸，平静得像没有生命了一般，没有懊悔，没有急躁，没有恼怒，却似是认命的样子。
  
    太后似乎看了眼沈长歌左腕的黄金镯子，又继续发难道：“你自是把自己当做主子，却不见得别人真心服你，我看你也配不上高贵的位份。念你父兄为皇上劳心劳力，哀家姑且不治你的以下犯上之罪。不过，既然你当得这美人之位，哀家就格外开恩，也不用你在这昭德宫受教了。即日起，你便是皇上的歌美人，迁居景祥宫偏殿，好好服侍皇上吧。”
  
    歌美人……太后还真是“开恩”啊，乙女们一旦留下，最不济才是淑媛，太后这实在是给沈长歌难堪啊。
  
    难得沈长歌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给太后磕了个头，语气平淡地说：“臣妾谢太后开恩。”
  
    呃？这就完了？我一时竟有些错愕。沈长歌也不求情，就这么自称了臣妾？像是哪里不对劲啊……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长歌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沦为小小美人的事实？这些个骄纵乙女一旦留下都是会居于她之上，日后她又该吃进多少苦头呢？
  
    可是，太后就算是要杀鸡儆猴，也没必要拿家世显赫的沈长歌开刀啊。
  
    那么太后为什么如此针对沈长歌？
  
    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却是一直被我忽视的。沈长歌固然家世极好，却好过了头，其父兄占据九大卿之二，皇家怕也是要忌惮的。因此，显赫的家世沈长歌在宫中不但不能恃强凌弱，反倒得比我更步步为营才行。
  
    再想太后给沈长歌美人之位，怕也是早打算好的。因为沈翰玉是皇上的智囊，皇上自是舍不得削他的官；沈乾和党羽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亦是动他不得。不留沈长歌，皇上便不能掌控这两大臣。若留，更是要放着如先帝当朝时一般让外戚坐大，乱了朝纲。如此，给她个低位分，再多加宠幸便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话说回来，一个乙女逃跑，太后差人来处理便是。这根本不是值得太后亲自驾临的由头，太后怕是听说了沈长歌出头才特意来抓她小辫子的。
  
    此番沈长歌出头，确是逾越了，太后抓着这个机会给她美人之位，既是开恩，又是惩罚，如此顺理成章地委屈了大司农的女儿、大学士的妹妹，沈家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我的心砰砰直跳，太后若再晚来一步，怕为了公平，小小的我也会被牺牲，也和沈长歌一个下场了去。
  
    只是，说不通的是，聪明如沈长歌，她一定知道自己的特殊处境，又怎么会不要命地出头？更何况她素来并不高傲，反而乖巧无比，对父兄唯命是从。连我都知道要避开锋芒，如此心思缜密又谨言慎行的沈长歌怎么会行如此蠢事？
  
    猛然间，宫门话别时沈长歌最后看大兄那恋恋不舍的眼神浮现在我脑海，那眼神隐隐有着决绝的意味。我恍然大悟，沈长歌的心思并不比我浅，明知秀女逃跑，必是要有大人物要来，又怎么会明知是火坑还要强出风头呢？
  
    她定是拿自己在赌，她拿下手镯、大出风头、俨然一副主人架势。她在赌如此急功近利的她能被人讨厌，在赌皇家会忌惮沈氏如狼似虎的父女兄妹三人，而将她放出宫去。
  
    究竟是怎样的深情让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女子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赌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饶她再是情比金坚，也敌不过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
  
    原我对沈长歌的敌意来自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出身和能轻而易举伴在皇上身边的命运，如今看清这些，我还敌视她什么？终是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涉世未深还自作聪明，想来大兄嘱咐我敛住锋芒，要我体会的，便是如今的心境吧。
  
    我想不到皇家的狠，但是大兄想得到，那么再说那个左右逢源的大司农和青出于蓝的大学士，他们会想不到？
  
    其实，沈长歌这个小女子，她又何尝不是那些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的棋子呢？
  
    沈长歌既然料定皇家会针对自己，那么她想要拉我下水的原因，该是我沾了大兄的光，她好心想要拉我一把，救我于水深火热。我的父亲手中并无实权，我便是为他争得便宜也不至于对前朝有什么影响。我的去留本是小事，若她出得宫去，我自会和她一般被逐，获得“自由”。
  
    即使她失败，落到今日的下场，可我不像她一样有利用价值，皇家便不会平白无故得罪太傅，皇帝更不愿落得轻视老师爱女的骂名，我也不会被封个地位分。说不定因着高位上的人都是讨厌心怀鬼胎又鲁莽不识大体的新人，最终也是会逐我出宫。
  
    我不得不佩服沈长歌城府之深。比起她我不过是井底之蛙，我之前那些许自傲，真真是可笑。
不过，奈何你好心，我却并不想被你救于水深火热。纵然我如今知晓这皇宫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我却仍旧愿意为了我心心念念的男子呆在这水深火热的深宫。更何况，我不比你，且不说我被遣回家父兄会如何待我，出门时父亲要我“珍重”，我确是不能不顾及我的母亲。
  
    我和你生来什么都有的大小姐不一样，你不愿成为棋子，不爱荣华富贵，你只有冲破金丝笼子，才能获得你渴望的爱情和自由。可我不是，我心甘情愿成为棋子，那至少说明我又利用价值，我还有本钱搏一搏，一无所有的我只有闯入这水深火热，才能守望九五之尊的他，才能赢来能让我和我母亲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的地位，这才是我的爱情和自由。
  
    还好你没能拉我下水。
  
    你们都恐惧深宫似海，我却求之不得。